1953年,杨德才出生了。杨德才是杨柏树的第一个孩子,杨德才在西部偏远农村的一座冬暖夏凉的一块块石头砌成的小屋中来到了这个世界。
年轻的杨柏树眼含热泪,小心翼翼地从村里产婆张婶手里接过他的第一个儿子,这是他除了妻子外,自懂事以来第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杨柏树从5岁开始便成为了孤儿,村里人都说杨柏树的父亲几乎在他出生的同一时间被人算计暴毙在了赌桌上,那天瓢泼大雨,人人都说他克死了自己的父亲。但也有人说,杨柏树的妈妈在生完杨柏树之后就被卖到了隔壁县城的另一座偏远村庄里,而杨柏树的父亲在他不到两岁时就死在了赌桌上。
杨柏树一生都没有时间思考他的来处,因为小小的他只有年迈行动不便又瞎了双眼的奶奶相依为命。杨柏树的奶奶虽然瞎了双眼,但是对村子里的路却熟悉得很,白天和黑夜对她来说都是公平的。她总有本事给小小的杨柏树带回不富余却够温饱的粮食。
夏天的时候,她就去湍急的溪流边,摸索河边长草的地方,这种地方容易形成浅浅的水窝,而游累了的鱼总喜欢躲在这合适隐蔽又可不费力停留的漩涡中,她凭借直觉一举朝着河岸边扣下她亲手编的密密的草篮子,再用双手在篮子中摸索。运气不好的时候,她发现捞上来的只有吃不了的福寿螺,亦或者福寿螺的粉嫩嫩的虫卵。有时候老天爷也会怜悯她们祖孙二人,会给她捞上几条像小孩的小指那么大的小鱼。每在一处打捞一次,便要继续沿着河边换个稍远的位置打捞,因为同个位置被打捞之后,受惊的鱼儿便会使劲往前游到下一处自觉安全的地方。杨柏树的奶奶就这样,一整个夏天都会跪着或者匍匐在河边打捞杨柏树小时候唯一能吃上的荤菜。
冬天对杨柏树孙奶二人来说是最艰难的,此时河流干枯,万物凋零,如果没有充足的粮食储备,加上运气不好时遇上寒冬,那便是致命的。杨柏树一个月只有定期的5天能吃上稍微稠一些的稀饭,其他时候一碗粥里只能捞起几粒米,这也难不倒杨柏树的奶奶,她在瞎之前知道有一种花和果实都能吃的树,虽然冬天没有了树叶,杨柏树的奶奶就去折断树枝,用长满了老茧的手去尽可能地把树枝撕扯成碎渣,放入锅中熬煮。
新中国成立之初,粮食短缺,资源匮乏,但人人都怀抱希望,每一年过年,尽管杨柏树家没有别家欢喜热闹,但是奶奶和他都同样地期待来年会好起来,尽管杨柏树觉得这是矛盾的,但是当他新年听到奶奶和村里人互相问候新年好的祝福声,就会充满了期待。
杨柏树五岁这年的冬天,奶奶瞎了后半辈子的眼睛睁开了,目光浑浊僵硬,黑色的眼仁和常年流泪的白色部分变得模糊,眼皮像经不起风霜一样地无力耷拉,杨柏树早上起来像往日一样在门口的老杨树下玩他的石头朋友,奶奶那天格外赖床,没有起来给杨柏树做早饭。但是小杨柏树也体恤奶奶的劳累,一个人安静地收拾完了院子就在门口安静等待奶奶做好早饭后的呼唤。
将近晌午,杨柏树的肚子不知道已经抗议过多少轮,杨柏树隐隐约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丢掉了他的石头朋友,冲进屋里,小手用力推开奶奶房间那边上残缺了不知道多少木屑的老木门,老木门像是终于等到了杨柏树到来的悲痛,发出沉重的吱呀的响声。
杨柏树走近奶奶床边,起先看到了奶奶睁开的眼睛,这是杨柏树第一次见到睁开眼睛的奶奶,他先是开心地喊了一声。
“奶奶,你睁开眼睛了,你是不是能看见了”
“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
随着杨柏树边说边摇晃着奶奶,他才发现,奶奶的身体有些僵硬。奶奶不再像以前一样伸出她粗糙又单薄的温柔的手掌轻轻抚摸小杨柏树的脸蛋,她的嘴唇已经显示出没有血色的乌紫色,嘴角边淌着透明的似乎代表了告别的口水,一直蔓延到奶奶的脖颈处,仿佛宣告奶奶在寂静的后半生里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
小杨柏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他知道奶奶也离开他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小杨柏树走出家门,跑向经常帮助他和奶奶的隔壁陆叔叔家,他一进门就扑通跪向陆叔叔,请求陆叔叔过去帮忙看一下奶奶。陆叔叔连忙跑进杨柏树家里,看到杨柏树奶奶一只手耷拉在薄薄的被褥外,安静又遗憾地躺在铺了很多年的草席子上。
杨柏树不知道的是,他的奶奶在走之前一个月就拜托陆忠祥帮忙处理自己的后事。杨柏树的奶奶已经预料到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她放心不下杨柏树,所以每天早上醒来,都感谢老天爷让她又能多陪伴杨柏树一天。但她心里也门清,死别这件事,会在这个冬天到来。于是在过完春节的正月十四这天,杨柏树的奶奶步履蹒跚,摸索着来到了邻居陆忠祥家,怀里揣着夏天仅剩的一点没舍得吃的小鱼干。
她先是跟着陆中祥感慨了一下当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再聊起日本人进村时,她和陆忠祥的妈妈一起躲进山洞直到日本鬼子撤离的故事。再感慨如果小杨柏树的父亲还在,也要和陆忠祥这样结实了。最后聊到腊月村里刚过世的老人时,杨柏树的奶奶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包被她珍藏了很久,翻晒了无数遍的小鱼干。她用深灰色的干净的手帕包着,先是让陆忠祥收下,拿给他怀孕的妻子吃,接着颤颤巍巍地摸着矮板凳的边,慢慢地朝着陆忠祥跪下。
“小陆啊,我这辈子没有主动麻烦过别人,但这些年我和柏树也多亏了你们得照顾才能过活。我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柏树还小......姨知道大家都有难处,你也要有自己的小孩,我也不敢麻烦你什么,就是想让你在姨走了之后,能帮帮柏树处理我的后事,我一直放在屋里柏树会害怕,算姨求你。往后柏树有什么过不去的时候,小陆你要是有剩余的精力,也请你们帮帮他...”说着,杨柏树奶奶开始哽咽。
陆忠祥连忙扶起杨柏树的奶奶,但是杨柏树的奶奶不肯起来,临近终年,杨柏树的奶奶唯一指望能托付的人,也只有这个多年的邻居了。
陆忠祥应承了下来,在那样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心中最不缺的就是善良和理解。那是杨柏树奶奶五年来,最开心的一天。杨柏树奶奶那天一直聊到深夜,从杨柏树的父亲和陆忠祥小时候聊起,聊起他们一起做过的事,聊起陆忠祥早早过世的妈妈,聊到情深处,陆忠祥大着肚子的老婆第一次看到自己丈夫这个铁血男儿流泪。从谈话陆忠祥的妻子得知,在陆钟祥母亲过世后,一直是当时家底还算厚实的杨家接济,承蒙杨柏树奶奶的照顾,陆忠祥也算在动荡的乱世中体会过难得的母爱。
那天晚上陆忠祥久久不能入眠,他侧身怀抱着自己的妻子,一只手轻轻搭在妻子即将卸货的肚子上。
“哪怕奶奶今天不过来说这些,我也一直打算过,奶奶的后事我要作为她的半个儿子料理。”顿了顿,他继续说道。
“柏树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小时候虽然没了妈,但是我爸还在,日子总算是能勉强过活的。柏树奶孙俩,不容易......”说着说着,陆忠祥的眼眶便湿润了,陆忠祥的妻子知道,丈夫是思念起自己过世多年的老母亲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对死亡,她知道说什么都无力,她偏过头,透着夜色和薄薄的月色,轻轻为陆忠祥擦去了眼泪。
沉默了许久,陆忠祥的妻子开口:“我把小鱼干放在给奶奶带回去的芥菜里了。”陆忠祥亲了一口妻子额头,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过完春节的天气还依旧发冷,阳光出来的时候人们喜欢呆在屋外头取暖。村子里干旱了很久,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大旱年,今年怕是要下地晚了,庄家不知道还能不能过活,饥荒恐怕要来了。
杨柏树奶奶走的前几天,天空连续阴沉了很多天。陆忠祥去村头做棺材生意的老莫家赊账,要给杨柏树奶奶借来一口棺材,想让看着他长大的姨能体面入葬。陆忠祥是个老实人家,和杨柏树的奶奶一样,有着傲骨和节气,在任何困难的时候都没有哼哧过一声,更别提拉下脸去赊一口棺材。他眼神坚定,下定了决心,让杨柏树去找婶婶后,自己快步走向村头的老莫棺材铺。
老莫正在自己的棺材铺里磨刀,那把帮助他把棺材面剖光的刀,此时店里没人,刀和石头的刺啦声格外响亮,仿佛在叫嚣陆忠祥的自尊。
“叔,我想跟你赊一口棺材。”
老莫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陆忠祥进一步上前。
“一口棺材多少钱,我得跟你赊一口棺材,今年6月前我做长工攒够了钱就还给你。”
老莫缓缓站起身,一边看着自己发光的刀刃,一边开口。
“你家老东西不都走很多年了,怎么还要棺材。”
“我隔壁奶奶昨晚走了,我要给她找个去处”
老莫并不惊讶杨家老奶奶去世的消息,在他看来,生离死别都是自然现象,今年气象异样,村里很多老人熬不过老天爷。
“人死如灯灭,住不到这些木头房子,简单点草席一裹,找个地方随便一埋就行了,你们无亲无故的,何必自讨苦吃做这些...”
“我要跟你赊一口棺材。”
“棺材是大物件,哪有赊账的道理,老人都说,给别人赊棺材我会不吉利,不赊不赊,你做好事还让我冒风险”
陆忠祥见老莫油盐不进,干脆直接将一口黑色的棺材挪到老莫平常用来拉棺材的木板车上,老莫舞者刀上前阻拦,陆忠祥个高马大,眼神坚定又凶狠,毫不畏惧老莫的刀。
在陆忠祥拉着棺材走出门口的时候,老莫在店铺里大喊:
“你拿这的这副棺材是最贵的,要8块钱!”
老莫头也不回,喊到:
“六月前给你!”
陆忠祥拉着棺材从村头走向村尾的家,小小的杨柏树坐在自家门口的屋檐下,小小的眼睛泛着红圈,自己的妻子大着孕肚站在一边用手轻抚杨柏树的脑袋。
看到陆忠祥拉着棺材回来,杨柏树知道奶奶要真的和他天人永隔了。他再也听不进任何安慰,耳边响起无比刺激的轰鸣声,他只听到要让奶奶入土为安。
陆忠祥把棺材拉进屋里,拉到房间里,他叫杨柏树打来一盆水,轻轻为杨柏树奶奶擦拭去已经干涸的透明状的口水的痕迹,擦拭了奶奶的双手,擦拭了奶奶瘦瘦薄薄的脸,奶奶的眼睛不论如何也合不上,陆忠祥叫来杨柏树,让杨柏树和奶奶说他会好好长大,叫她不用担心。
杨柏树照做了,陆忠祥再次用手从上往下抚过杨柏树奶奶的眼睛时,终于帮助她把眼睛合上了,杨柏树的奶奶又重新放心地闭上双眼,回到她原本就黑暗的世界,一如她的整个人生。
人有七窍,人死后需要把七窍堵住,否则会有一些液体流出。许是杨柏树奶奶的身体已经几乎枯竭,去世已有一段时间,除了嘴角到脖颈的口水痕迹,杨柏树的奶奶还是如生前一样干净。陆忠祥把奶奶轻轻抱起放入棺材,奶奶已经有些僵硬,瘦瘦小小的身体,只占据棺材不到一半的空间,像一个无助又固执的孩童安静地躺着。
陆忠祥随后拉着杨柏树回到他的家里,叮嘱妻子帮忙找出7块硬币,自己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匆匆走去,要去村里找能帮忙放硬币到奶奶七窍的女人。妻子叫住了陆忠祥。
“你去拿棺材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七块硬币...我可以帮奶奶放吗?”
“你怀着孕,我怕不吉利”
“你不怕,我也不怕,这是做好事,奶奶就是你的半个妈妈”
陆忠祥顿住脚步,他不再顾虑了。走到妻子身边,妻子会心抿嘴微笑,牵起杨柏树的手。
“走,去帮奶奶处理最后一件事。”
杨柏树的妻子忍住了眼泪,把硬币放到了杨柏树奶奶的七窍,人们说不能让眼泪滴到死后的人的身上,这样会让死去的人感到疼痛并舍不得轮回。
陆忠祥在准备将薄薄的被褥盖住杨柏树的奶奶,将棺材合上钉钉前,把杨柏树叫到奶奶身边,让他再看一眼自己的奶奶。
“你奶奶去到另一个世界等你了,她从人世解脱了,她不再看不见了,她会有很多小鱼干了。”
“和奶奶告别吧”
杨柏树没有哭,趴在棺材边,看着奶奶,无比希望这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