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微风,是晚霞,是心跳,是无可替代。当你遇见那个改变人生轨迹的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将不可控。
知了躲在树缝里,叫声震耳欲聋。
窄小的候车室里热浪如潮,空调坏了,两个摇头的落地扇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候车室犹如个大蒸笼。
吉墨云一踏入汽车站候车室就看见了她。
在一群皮肤黝黑的岛民中,那姑娘白得晃眼。海疏雨将一张折了几折的地图充当折扇,一只手扇风,另一只手托腮,正在逗弄隔壁座位的胖娃娃。
她换了身衣服,此时一身鹅黄短衫宽松亚麻裤,衬衫下摆在腰腹处打了个随意的结,泡泡袖的细褶落在手臂上,显得她皮肤像白瓷一样细腻光洁。她脚边还立着个浅藕荷色的行李箱,看起来正要开始一个人的旅行。
吉墨云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去候车厅一角买水。喉结滚动,耳朵里传来水下咽的声音,他那顺着扬起的胳膊,折起一个遮挡脸部的弧度。
她没看见他,他却能清楚地看到她。
海疏雨笑起来有点娇憨,她逗孩子逗得挺开心,肆无忌惮地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贝齿,真应了李宗盛那句歌词“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吉墨云看了一会儿,做好心理建设,拿着那顶渔夫帽朝她走过去。
“这是你的帽子。”
海疏雨被吓了一跳。
“是你?”她错愕片刻,脸上出现刹那的惊喜,很快又掩饰过去,“是我的,你捡到了?谢谢你。”
“游客中心有失物招领,别人捡到的。”
“那也谢谢你,”她把帽子接过去,“别人也没还回来啊……你坐啊。”海疏雨朝旁边让出一个座位。“你去哪儿?”
“琼中。”
“这么巧,”她声音里透着雀跃,“我也去琼中。”
吉墨云坐下,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车票:营根。他俩的车票是同一时间、同一趟。真该感谢小彬,借来的勇气是及时雨。
海疏雨问:“你去琼中干什么?”
“我家在琼中。”
“那你到这边来工作?”她抿一下唇,“上下班岂不是要花费很多时间在路上?为什么想做舞台剧演员?”
“我不是演职人员,今天是替人来的。”
海疏雨恍然大悟,难怪那身演出服不适合他。
“我有个堂弟叫阿阳,他是景区的演职人员。”吉墨云说,“他有个相处了两年的女朋友,今天要去老丈人家见礼,我来帮他替一天班。”
“原来是这样……”她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你说什么?”他将耳朵侧过来,没听清她后面的话。
“没什么,”海疏雨把手中的地图展开面积大一些,尽量往他那边扇风,“你热吗?”
“我还好。”
“真的,你都没出什么汗。”她把地图扇得呼呼作响,“不公平,我一直在冒汗,难道这里的气温只欺负外地人?”
“我习惯了。”吉墨云又给她递纸巾,“这里湿度大,你还没有适应。”
“谢谢。”她伸手接过来。
“我看你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圈?”
“对,这画的就是琼中,”海疏雨说,“我的旅程被意外打乱了节奏,假期还有剩余,反正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就随意走走。”
“别人来海南都去海边,你却往山里走……”
“另辟蹊径。”海疏雨心想,万幸往山里走,不然就错过你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怪?”
“不会。”他跟她开玩笑,“不走寻常路嘛。”
海疏雨眼睛亮了亮:“对了,既然是你的地盘,那你可以告诉我哪里有既好看又好玩的地方吗?”
“琼中四面环山,不临海,”吉墨云从她手上接过地图,展开来看,“除了五指山、黎母山、七仙岭,还有吊罗山可以去,那有个面积很大的水库,要绕山路走,但是能遇见小妹湖,那里很美。不过山上没有旅馆,如果带着帐篷,可以露营,也可以钓鱼。”
“钓鱼?”海疏雨摇头,“算了,我觉得我没有钓鱼的天赋。”
“你还可以去黎族的村寨看看。”
“能说具体点儿吗?”
“嗯……”吉墨云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吊罗山乡的几个村寨,红毛镇的什寒村,长征镇的……”
“等等,”海疏雨打断他,从包里摸出个小记事本,“我记下来。”
他看着她笑了,掏出手机来:“加个微信,我列个名单发给你。”
“那太好了。”
海疏雨忙不迭地打开手机,屏幕一亮,吉墨云看到一张照片:一个穿着破洞牛仔裤和朋克图案防晒服的年轻女孩儿,棒球帽盖着一头脏辫儿。熟悉的脸,陌生的笑容,又酷又痞。她与五个肤色各异的外国人搭着肩膀,背后是一片蔚蓝的海,粼粼波光下两只海豚正跃出水面,连带着甩出几道弧形般优美的白色水花。
两人离得很近,都在看这张照片。
“这是你?”吉墨云惊讶,“不大像。”
海疏雨咯咯笑:“难得有人火眼金睛,这是我妹妹。”
“长得一样。”
“孪生姐妹。”
二人添加好友后发现,原来对方的微信名使用的也是真名字。
“吉,墨,云。”海疏雨默念,“你的名字很好听。”
“我母亲取的,她喜欢苏东坡。”
“苏东坡……”海疏雨想了一下,“我知道了。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
吉墨云眉眼弯起来:“对,《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
“你母亲用诗词取名,很浪漫啊。”
“吉在黎语里的意思是‘陶罐的孩子’。而取名墨云,是因为我阿妈喜欢词里描绘的那种云收雾敛的景象。琼中的山区,每年一到雨季,雨水会连绵下到九月底。阿妈不喜欢雨天,但她喜欢雨后拨云见日的风光。她说过,墨云来势凶猛,但被金光拨开时很温柔,再美的阳光,没有墨云的前衬,也称不上壮美。墨云就像是曙光在即的感觉,她很喜欢。”
海疏雨坐着没动,怔了一会儿才说:“你妈妈好温柔,一定是个情感细腻的人。”
“嗯,”他轻轻别开脸,目光落在远处,“她是支教老师。”
“在这里支教?”海疏雨听闻琼中曾经是非常贫困的山区,“你妈妈很了不起啊!我听说山区支教条件很艰苦,她能留在这里这么多年,一定牺牲了很多……”
接下来的话,让海疏雨措手不及,因为吉墨云说:“如果没来这里支教,或许她还活着……”
海疏雨一时语塞:“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吉墨云偏头,嘴角扯出一个平平的弧度:“没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主动转移话题:“你吃过东坡肉吗?”
“红烧肉?当然吃过。”海疏雨挺好奇,“真是苏东坡发明的吗?”
“‘苏大胡子’是个美食家,”吉墨云脸上重新出现了笑意,“他发明了东坡肉,还有东坡肘子、东坡羹……你知道他和海南岛的渊源吗?”
“这个我知道,”海疏雨举手,后背离开座椅坐得笔直,像个小学生回答课堂问题,她之前跟团游的时候听小导游说过,现在拿来现卖,“苏东坡被皇帝贬官发配到海南岛,在你们的儋州成了‘网红’……”
“‘网红’?”吉墨云哭笑不得。
“怎么……我说得不对?”
“你们之前那个领队导游还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跟团游,一般都是走马观花,我左耳进右耳出,没记住多少。”海疏雨眼睛忽闪,紧盯着他,“但是你肯定能多说点儿。”
“你想听?”
“想啊!”她用十分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的时候,”吉墨云侧身靠近了她一些,他充满磁性的声音便在她耳畔响起,“苏东坡被皇帝贬到海南岛的儋州,当时的人把放逐海南岛认为是比满门抄斩略轻一级的处罚,只有苏东坡把儋州当作他的第二故乡。他有句话‘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就表明了他对海南岛的情谊。儋州有座东坡书院,前身名为‘载酒堂’,是北宋年间儋州的老百姓自发捐款为他盖的茅草屋。后来他就在茅草屋授学、聚会喝酒,顺便做了儋州人的中原文化启蒙老师。那时候皇帝一定以为,苏轼在海南过得很苦,但其实他快活得不得了,因为——吃。”最后一个字,被他咬得重,像是从她耳根处吹过一丝热风。
海疏雨抬手摸了摸耳朵,耳朵十分地享受,她脸颊却有些燥热。
“如果你去儋州的东坡书院,就会看见苏东坡为了吃蚝留下的一幅字,被后人刻在石碑上。‘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苏大胡子’为了吃酒煮生蚝,还写信告诫儿子千万别告诉外人,他怕有人来跟他抢食。”
海疏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苏东坡是个顺天而生的逍遥派,他所有的幸福都是因为两个字——知足。乌台诗案后,皇帝把他贬到黄州,他就在东坡开垦荒地,乐得做个农民,自称东坡居士。后来被贬到广东惠州,他就写诗赞美惠州风物,吃遍岭南四季瓜果,还在水东白鹤峰买了耕地和房屋,想在惠州终老。不过他在惠州写了‘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被当时的宰辅章惇看到很生气,觉得苏东坡在惠州过得太舒坦了。何况他还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样的诗句传到皇帝的耳朵,皇帝也很生气,自己都还没吃到荔枝,就被‘苏大胡子’尝了鲜。于是继续将他贬官,把他发配到儋州。皇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苏轼到了海南岛,依然如鱼得水,谁都没法让他不乐观、不快活。直到苏东坡要离开海南岛的时候,还留了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你说气人不气人?”
海疏雨咯咯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曾经的语文课都白上了。如果她的语文老师能这么绘声绘色地把诗词典故讲给她听,她肯定不会觉得语文没意思。
“几点了?”
两人一起看表,吉墨云说:“差不多了。”
周围的脚步声嘈杂起来,身边人纷纷站起身,吉墨云也拉起海疏雨的行李箱拉杆:“走吧,进站了。”
海疏雨跟在他身后,两人随着人群像流沙一样移动。
找到那辆大巴车,吉墨云帮她安顿好行李箱,一起上车寻座位。海疏雨的座位靠前,他先送她过去,手掌张开撑在车顶的行李架下:“你位置靠窗,先坐下。”
很快,车上又上来一位啤酒肚大叔在海疏雨身边落座。吉墨云将海疏雨的背包放到头顶行李架上,顺手把水拿下来递给她:“我去后面了。”他说罢便要去寻自己的座位。
海疏雨急忙拉住他的衣角:“我可以跟你坐一起吗?”
吉墨云看了眼啤酒肚大叔的发顶:“我的座位在后面。”
“交给我。”海疏雨从他手中抽走车票,跟大叔说了几句话,大叔看看海疏雨,又看看站在过道上的吉墨云,拿起一个黑色背包去了后面的座位。
海疏雨扯扯吉墨云的衣袖:“快坐下。”
吉墨云解下背包落座:“你跟他说了什么?”
“秘密。”她笑得十分狡黠,像只小狐狸。
车子开动后,海疏雨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小盒巧克力递到吉墨云面前:“吃吗?”吉墨云拣出一颗,剥开墨绿色包装纸放进嘴里:“这么苦,还有些泛酸。”。
“黑巧。”
“你是挺特别,一般女孩子不都喜欢吃甜的?”
“我不挑,”海疏雨说,“这是海羽书从秘鲁带回来的,其实是她喜欢吃苦一点的。”
“海羽书?”
“哦,就是我妹妹。”海疏雨把口中融化的黑巧克力吞了,“我叫海疏雨,她叫海羽书,是不是拗口?”
“你是雨水的雨?”吉墨云微讶,“她是羽毛的羽?”
“你怎么知道?”海疏雨觉得他挺神的。
吉墨云的舌尖扫过黑巧克力苦涩后的醇香的口腔:“你们姐妹俩的名字,均出自南宋吴潜的一首词。”
两人对视一眼,吉墨云用无可挑剔的声线诵出:“海棠亭午沾疏雨,便一饷、胭脂尽吐。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羽书万里飞来处。报扫荡、狐嗥兔舞。濯锦古江头,飞景还如许。”
海疏雨紧抿着嘴唇,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唇瓣,内心仍是被无数小钩子勾扯着,被这好听的声音麻得浑身毛孔绽开。她问:“这个有典故吗?”
吉墨云喝了口水:“你看过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吗?”
“没。”海疏雨摇头,“我爸不让我和羽书看金庸和琼瑶的作品,尤其上学的时候,明令禁止,他说看了容易早恋。”
吉墨云又忍不住笑了:“你爸爸的担心也有道理。”
“那你跟我讲讲,我们的名字跟《射雕英雄传》有什么关系。”
吉墨云此时真像个说书的:“《射雕英雄传》里有一段就是可汗蒙哥的故事。历史上,蒙哥确实率领十万大军,从六盘山长驱直入,直扑川蜀。”
“那跟我和羽书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宋军连连挫败,但四川出了个名叫王坚的守将,拼死顽抗,蒙哥才有了退兵的念头。吴潜写这首诗的时候大概六十五岁了,他曾经官居台辅,几经宦海浮沉,到老年仍然忧国忧民。当他听说蒙哥退兵的消息,心中大喜,写下了这首诗。这首诗表面上写的是赏海棠,其实吴潜是在感慨,自己仍有一腔抱负,可惜岁月不饶人。”
“我爸给我们姐妹取名字的时候可能也想到了岁月不饶人。唉,我想起我爸常说的一句话了。”
“什么话?”
“他说,‘等你和羽书大学毕业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没头发可白了’。”
“为什么?”
“因为早秃了啊。”
吉墨云忍不住笑:“哪有这样调侃自己爸爸的。”
“实话实说。”海疏雨目光熠熠,“我父母都是医生,见惯了生死,也把自己的青春都奉献在手术台上。医生这个职业看起来风光,社会地位也算高的,但其实早衰和猝死率也很高。真的,我们估计都等不到华发早生,一定是秃头来得快。”
突然,汽车剧烈地颠簸起来,也许是压上了路面的杂物,也许是正在经过一段磕磕绊绊的土路。车厢里人声嘈杂,为了方便说话,二人的头挨得很近。因为这一下震荡,他的耳根摩擦到她细软的头发,她的口红蹭上他肩膀的白衬衫。
吉墨云反应很快,一只大手越过她的后背牢牢箍在窗框上,防止她撞上去。待车子平稳后,他才悄悄撒了手。
“抱歉。”她看到他衬衫上的口红印,像一只霞红飞染的雏燕。
“没事。”他侧过脸去。
窗外忽明忽暗的阳光映在他的身上,高高瘦瘦的青年,俊眼修眉,一脸平静。
海疏雨将车窗拉开一条细缝,带着潮湿雾水的空气涌进来,夏风吹上脸颊,消减了些许燥热,还能听见窗外的蝉鸣声。
空荡荡的路,像一块幕布上缀着有迹可循的轨道灯。远处隐隐过来一辆银灰色同款巴士,由远及近,带着尖锐的轮胎摩擦声交错而过。
海疏雨忽然开始理解海羽书曾对她说过的话:人的一生都在做选择题,各种各样的选择题。经过无数个岔路口,遇到无数个擦肩而过的人。当你遇见那个改变你人生轨迹的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将不可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