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再一次见到威廉是在他的七十岁生日宴会上,由埃丝特尔为他张罗,在他们的公寓。那是五月底,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晚,但冷飕飕的。我的丈夫大卫也受到邀请,他是大提琴手,在纽约爱乐乐团演奏,但那晚他有一场音乐会,所以我只身前往,我们的女儿克丽茜和贝卡,带着她们的丈夫。此前我去过那间公寓两次,一次是贝卡的订婚宴会,另一次是克丽茜的生日会,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里。它像一个幽深的洞穴,随着往里走,房间一个接一个地呈现在眼前,可我觉得里面黑黝黝的,而且照我的喜好来看,装潢过于烦琐,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过繁的。我见过其他出身贫寒的人,他们经常通过拥有富丽堂皇的公寓来作为曾经的补偿,但我和大卫住的公寓——现在我仍在住的——简单朴素。大卫也出身贫寒。

不管怎样,埃丝特尔来自纽约州的拉奇蒙特,她家境富裕,埃丝特尔和威廉,他们两人为自己设计的家让我暗地里百思不解,因为它不像一个家,它给人感觉更似如下:铺着木地板的房间一个接一个盖着漂亮的厚地毯,房门入口处安装了木墙板,在我看来只是许多深色的木头,进而是各处的几盏枝形吊灯。还有一个跟我们的卧室一般大的厨房,我的意思是,就纽约的厨房来说,它大得出奇,里面有许多铬合金制品,同样也有那种深色的木头,木制的橱柜等等。厨房里有一张圆木桌,餐厅里还有一张更大的长木桌,四周安装了镜子。我知道屋内的陈设昂贵,窗旁那张栗红色的软椅是一宗大件,深褐色的沙发上摆着天鹅绒靠垫。

我要说的是,我完全看不懂那地方。

威廉生日会当晚,我途经一家位于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三株包着塑料套的白色郁金香带去那里。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总会按自己的喜好挑选东西当礼物,这一点千真万确。屋内人头攒动,虽然宾客不及我原本预想的那么多,但在那种场面下,我仍感到紧张不安。你开始与某个人攀谈,另一个人过来,你不得不打断自己,继而你发现他们的目光在你讲话时四处环顾——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应酬给人很大的压力,不过两个女儿——我们的女儿——真是可人极了,我发现她们对布里奇特也很好,看到她们这样,我很高兴,因为她们在与我提起她时,偶有微词,当然我站在她们一边,她们认为她没头脑、肤浅,诸如此类的,但她还是个孩子,长得漂亮,她知道自己漂亮。而且她还有钱。这些不是她的错,我每次见到她时都这么对自己讲。她跟我非亲非故。但她与我的女儿有血缘关系,所以就这样吧。

现场有不少曾在纽约大学和威廉一同共事过的上了年纪的男士,以及他们的太太,其中有些和我是多年前的旧识,这倒无所谓。可烦人的是,有个名叫帕姆·卡尔森的女人——她和威廉相识于许多年前,他们曾一起在某实验室工作——她喝醉了。许久以来我仍多少记得她,那天生日会上,她与我聊个没完。她不断谈起她的第一任丈夫,鲍勃·伯吉斯。她问我记不记得他?我说,抱歉,我不记得。帕姆那晚打扮得非常时髦,身着一条我根本不会考虑的连衣裙,我的意思是,那裙子很紧身,可她穿了进去,一条在我看来胸口开得格外低的无袖黑色连衣裙,不过她的胳膊瘦削,尽管想必她与我差不多年纪,六十三岁,但看起来她似乎会去健身房锻炼,她酒后的样子有点令人同情。她朝站在一定距离外的丈夫颔首,她说她爱他,但她发现自己时常想起鲍勃,她问我对威廉也是这样吗?我说“偶尔”,接着我道了声“请原谅”,从她身旁走开。我觉得自己真的快醉到会跟帕姆谈论威廉,说我什么时候特别思念他,但我不想那么做,所以我往贝卡站的地方走去,她按揉我的胳膊说:“嗨,妈咪。”接着埃丝特尔致祝酒词。她身着一条面料里嵌了亮片的连衣裙,肩膀处亦有非常优雅的垂褶。她是个妩媚的女人,我素来喜欢她的头发,棕红色,有一点蓬乱,她讲完这祝酒词,我心想:她的表现真棒。不过她是职业演员。

贝卡低语:“哦,妈妈,我得致个祝酒词!”我说:“不,你不用。你为什么那么想?”

可接着克丽茜致了祝酒词,讲得十分不错,我不记得全部内容,但不亚于——甚至可能胜过——埃丝特尔的。我只记得她提到——在致词中间——她父亲的工作,他为帮助这么多学生所做的一切。克丽茜像她的父亲,个子高,她有一股镇定自若的气质;她向来如此。贝卡看看我,棕色的眼眸中藏有畏惧,接着她咕哝道:“哦,妈咪,好吧。”她说完,举起酒杯,“爸爸,我爱你,干杯。我对你的敬酒词就这一句。我爱你。”人们鼓掌,我拥抱她,克丽茜走过来,两个姑娘相处愉快,在我看来,她们几乎历来如此。在我的印象中,她们一向亲密得近乎反常,她们都住在布鲁克林,彼此相隔两个街区。我又和她们的丈夫聊了几分钟,克丽茜的丈夫从事金融业,想到这一行,威廉和我都觉得有点陌生,无非由于威廉是科学家,我是作家,所以我们不认识在那个圈子工作的人,他为人精明,从他的眼睛可以看出这一点;贝卡的丈夫是个诗人,哦,上帝啊,那可怜的家伙,我觉得他以自我为中心。而后威廉走过来,我们大家畅谈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把他叫走,走开前,他弯下腰说:“谢谢你来,露西。你能来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