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逍遥游

晨雾未散的湖面上，一叶扁舟无声滑过。船头坐着个戴编织斗笠的身影，宽大的素白长袍被风吹得鼓荡，腰间悬着的酒葫芦随船身轻轻摇晃。那人仰头饮尽最后一口梨花酿，忽然将空葫芦抛向空中，在它即将落水时用脚尖一挑，葫芦便旋转着飞向岸边，稳稳卡在一株老柳树的树杈间。

“可惜了这三十年的陈酿。“声音清越似山泉击石，辨不出男女。斗笠下露出半截白皙的下巴，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小船行至湖心时，水面忽然静得诡异。连风都停了，柳枝僵在半空，仿佛整片天地被装进水晶匣子。斗笠人手指微微一顿，指腹在船帮上摩挲出极轻的沙沙声。

“咚——“

第一支弩箭破水而出时，斗笠已离了主人头顶。编织的竹篾在阳光下散开金线般的光泽，竟将三支呈品字形射来的弩箭尽数兜住。水面炸开数十朵水花，黑衣人们跃出的姿态像极了惊起的鱼群，刀光织成密网向小舟罩来。

风无迹——这是她在人间用的名字——足尖轻点船头，那叶扁舟便猛地沉入水中。她腾空而起时，右手本能摸向腰间，却只触到冰凉的玉带钩。这才想起今日换衣裳时，惯用的软剑还挂在客栈屏风上。

“倒是会挑时候。“她轻笑一声，手腕翻转间，那顶接住弩箭的斗笠突然绷直如铁片。细看才发现每根竹篾都注入了内力，原本柔软的编织物此刻成了奇门兵器。斗笠旋转着划出圆弧，将最近三个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

足尖点在湖面时，涟漪不是圆形散开，而是凝成梅花状的冰晶。风无迹借着这点支撑再度跃起，素白衣袂翻飞如鹤翅。有个黑衣人挥刀砍向她留在水面的残影，刀锋过处，竟有六朵冰梅次第绽放。

“是踏雪寻梅！“黑衣人首领低呼出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不是说她只用格斗技巧吗？“

风无迹耳尖微动，嘴角笑意更深。她故意用这招，就是要让这些人传话回去。踏水而行时，发带不知何时松了，鸦羽般的长发披散下来，终于暴露了女子身份。但此刻无人顾得上这个，因为那顶灌注内力的斗笠正追着黑衣人们飞舞，每次掠过水面都会激起丈许高的水墙。

“退！按第二计划！“首领吹响骨哨，黑衣人立刻向岸边竹林撤去。风无迹也不追击，足尖轻点水面拾回斗笠，慢悠悠朝同一方向荡去，仿佛方才的厮杀不过是酒后的助兴节目。

竹林比想象中更安静。风无迹系好头发，将变形了的斗笠随手挂在竹枝上。她走得很慢，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腰间玉带，脚步声惊起几只竹鸡。当第七只竹鸡扑棱棱飞过她头顶时，第一把飞刀从她耳畔擦过，钉入身后老竹，刀柄上缠着的红绸格外刺目。

“皇叔府的标记都不用藏了？“风无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她侧身避开第二把飞刀，突然加速冲向竹林深处。黑衣人们显然熟悉地形，从各个方位包抄过来，却总在即将合围时被她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溜走。

竹叶沙沙作响，风无迹的衣角时不时擦过竹竿。她始终没有反击，只是躲避。有次眼看要被刀锋扫到，她突然仰面倒下，后脑勺几乎贴地，却借着这个姿势从两名黑衣人之间滑过，顺手还摘了片竹叶含在唇间。

清越的叶笛声突然响彻竹林。曲调古怪得很，像是什么民间小调，又夹杂着鸟鸣般的颤音。黑衣人们动作明显滞了滞——这是北疆牧童召唤猎鹰的曲子，而他们的小皇叔，正是在北疆战场与这位结缘。

“铮！“

叶笛声戛然而止，风无迹两指夹住劈到面前的刀刃，竹叶碎片从她唇边飘落。持刀的黑衣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看似文弱的对手用两根手指就让他再难进分毫。风无迹忽然松手，趁对方踉跄时轻拍其肩膀，借力翻上竹梢。

“跟了三个月，不累么？“她蹲在颤巍巍的竹尖上，随手折了根嫩竹枝把玩，“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当年边关客栈请他喝的酒，真没下蛊。“

黑衣人们交换着眼色。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请回风先生“，可没人说过风先生是个女子，更没人说过她武功高到这种地步。首领咬牙打了个手势，十二把连弩同时对准竹梢。

风无迹叹了口气。竹枝在她手中转了个漂亮的剑花，正要出手，忽听得头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抬头望去，碧蓝晴空竟裂开道金色缝隙，有个青衫少年踩着把巨剑俯冲而下，剑柄上挂的青铜铃铛叮当作响。

“大师姐——“少年拖长声调喊着，巨剑轰然插入地面，震得黑衣人们东倒西歪。他倒挂在剑柄上，冲风无迹挤眼睛，“师父说你再不回去，他就把后山的仙鹤都炖了。“

风无迹脚下一滑，差点从竹梢栽下来。她瞪大眼睛：“玄霄子真这么说？“

“哪能啊！“少年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她身边，笑嘻嘻道，“原话是'告诉那个没良心的小混蛋，再不回来，她藏在炼丹房第三格暗柜里的梨花酿就归我了'。“

竹林里紧绷的气氛突然变得古怪。黑衣人们举着弩箭不知所措，首领的视线在风无迹和少年之间来回扫视。风无迹忽然笑出声，随手把竹枝插回土里，那截嫩枝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新叶。

“罢了。“她转身面对黑衣人，长发被突然涌起的山风吹乱，“我知道你听得见。“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她知道他能听到。就像过去三个月里每一次“偶遇“，每一次“围捕“，都是那人精心设计的重逢戏码。

“边关的雪，江南的雨，都很好。“风无迹解下腰间玉佩放在地上，“但我是修道之人，你是凡间王侯。那年替你挡的箭，就当还你教我吹叶笛的情分。“她顿了顿，突然用北疆话说了句什么，黑衣人们没有看到其中的一个大高个身躯一震。

少年扯扯她袖子：“师父说...“

“知道啦！“风无迹突然伸手捏住少年脸颊，“云清你越来越啰嗦了。“她转向黑衣人时又恢复平静：“告诉小皇叔，逍遥道不断人念想，但强求只会徒增心魔。“说完抓起少年后领跃上巨剑。

巨剑腾空时，名叫云清的少年突然朝竹林里撒了把金粉。风无迹瞪他：“又偷师父的'黄粱梦'？“

“给他们个美梦嘛！“云清吐吐舌头，“梦里什么都有，醒来也不会记得。“

风无迹摇头失笑，却在升入云层的瞬间，还是低头看了眼越来越小的竹林。她袖中滑出半截竹笛，又很快塞回去。这个动作没逃过云清的眼睛，但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让剑飞得更快了些。

穿过云海时，风无迹忽然问：“师父真发现我偷藏酒了？“

云清噗嗤笑出声：“他连你七岁时往他茶里掺醋都知道！“

巨剑穿过金色结界时，昆仑山的雪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山门前乌压压站着一群人，最前面的白胡子老道正举着个夸张的横幅，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欢迎孽徒归山“。

“玄霄子！“风无迹从剑上跳下来就扑向老道，“我那坛酒是埋在桃树下的！你怎么...“

老道灵活地躲到弟子身后：“谁动你酒了？我诈你的！“他忽然抽抽鼻子，凑近风无迹闻了闻，脸色大变：“你居然喝完了？那可是我埋在瑶池边上的千年...“

弟子们哄笑着散开，看着他们德高望重的师父追着大师姐满山跑。云清趁机摸走老道腰间的酒葫芦，被几个师兄师姐拉到松树下分赃。山巅的雪被笑声震落些许，惊起几只真正的仙鹤。

当晚的接风宴上，玄霄子顶着被风无迹揪乱的胡子，宣布罚她去扫一个月藏书阁。众弟子起哄时，老道悄悄塞给风无迹个小玉瓶：“北疆寒玉制的，存酒不散味。“

风无迹愣了下，眼眶突然有点热。她分明没跟任何人提过，那些竹叶笛声里的边关记忆。

三更时分，风无迹盘坐在自己阔别多年的小院里。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衣袍上绘出竹影般的花纹。袖中竹笛滑入手心，她摩挲着笛身上那个小小的“燕“字——这是小皇叔的乳名。犹豫片刻，她还是将笛子放在唇边。

笛声未起，窗外先传来咳嗽声。风无迹翻个白眼：“师父，偷听弟子吹笛要遭雷劈的。“

“谁偷听了？“窗纸被戳破个小洞，玄霄子的声音理直气壮，“我正检查你有没有在房里藏违禁品！“

风无迹把笛子扔向窗洞，听到外面“哎哟“一声。片刻安静后，老道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逍遥道不绝人情，但求问心无愧。你做得很好。“

月光移动着爬上案几，照亮那个寒玉瓶。风无迹忽然笑了，她收起竹笛，开始打坐调息。窗外，玄霄子捋着胡子走远，手里转着那支笛子。老道在月下站了会儿，突然朝山下弹指，笛子便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老道嘀咕着往回走，“省得小混蛋哪天又偷溜下山...“

晨光熹微时，风无迹推开窗，正好看见云清领着几个小师弟师妹在院外探头探脑。她故意板起脸：“扫藏书阁的来了？“

“师姐！“云清举起个食盒，“我们偷...不是，借了师父的云雾茶！“

风无迹笑着跳出窗户，白衣掠过沾露的草丛。远处传来玄霄子气急败坏的喊声，惊飞满山雀鸟。新的一天，昆仑山的雪峰依旧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