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永信同志让我给他的小说集写个序,我实感力不胜任。捧着散发油墨气味的小样,读了又读,奇怪,我不由得被小说描写的情境吸引了,那些个普普通通的人,带着酸味、苦味、辣味的生活竟奇迹般涌入我的心怀,也着实使我有了些话要说。
走路不是给人看的。大凡走路的人,总是奔着一个目标,驱动自己的腿脚。但是,人的走路却各有各的姿态,也有摆出奇形怪状的模样,似乎不如此就不能显示出自己的非凡,企图令人注目以获取某种奇怪的心理上的满足,岂不知多是徒劳,可悲可叹。以我看写小说也同走路一样,需要直奔目标,快速行走,既不左顾右盼,也不停足遐思,只按自己之所为,一个劲坚持下去,直至取得成功。当然,这得有个前提,就是构思成定,预想已熟,十月怀胎已就,只等一朝分娩才行。所以产生以上联想,是因为我读永信的小说,产生的头一个印象便是痛快淋漓,他的这些篇小说,每一篇都写得畅快无比,读来流利得很,仿佛是一条不断水的河,梦想在哪个地方中断一下是不可能的。叙述之流畅是作品具有吸引力的一个重要原因。《本报独家新闻》以颇有悬念的提示起首,进而抛露独家新闻,令人耳目一新,读下去实是一个叫人心酸的故事。《我不是费翔》亦是贴切切入,深入到人的灵魂深处,以幽默、清丽的亮色勾勒出当今世上一些女子的心魂。文思畅达,语言俏皮,如同行云流水,虽然情节起伏跌宕,但却没有一点蹩脚的感觉。《坟墓里掘的魔与爱》等篇章亦大抵如此,不再赘叙。
永信同志是个青年作家,他的生活阅历并不复杂,当过知青,可能扩大不小他的视野,但他的小说,在揭示广阔的社会内容上,却显出极大的功力。广阔的思想内容与深刻的文化意识内涵,不仅是他的小说的一大特色,而且是使他的这些作品迸发出耐人寻味火花的重要原因。《三座百人坟》以一个小煤矿为背景,揭示出人类社会的兴衰际遇,它象一面镜子,折射出生活的光环。它又是一个埋葬人的坟坑,劳工、煤黑子,以及那些受命运摆布的人,长眠在山门里头。从日伪开始,到头脑发胀的年代,到空前绝后的时期,沉寂的小矿竟然也随着发热发冷,弄得人神魂颠倒。这其中,疙瘩黄和山里红一对苦命的恋人,既是不同时期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见证,又是实实在在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他们的命运是和煤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些辛酸的,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在新的情况、新的形势下,生发出的鬼怪的行为,真是叫人难以理解,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在支配他们呢?他们这么干的结果会是怎样呢?有谁去研究和判断?然而这就是现实,是完完全全的存在。小说所展示的内容含量,实在是巨大的。《强盗、落难女及他们的后代》跨越了近半个世纪的时空。日本投降后,留下了侵略者的女儿,她被中国人救助了,却落入强盗的魔掌。世事沧桑,几经轮回,同母异父的兄妹险些成亲,却又不是,原来妹妹是抱养的。这里不单单是叙述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而是透过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变迁,揭示出时代变化对人的命运的捉弄。无法抗拒的变迁,带给人的是什么呢?作者在匆忙的叙述中并没有留下什么答案,但是,目睹变迁中的人们,却可以给人留下许多思索的东西。这也如同前面所说的,小说的作者光顾自己走路了,他在潜心制作他的作品,无暇顾及到别人是在怎么观察他在走路,然而他矫健的身影,大步流星的动作,人们倒是观得一清二楚的。
没有一个小说家不在他塑造的人物形象上花费心血,永信同志当然也不例外。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一个青年作家竟能那样毫不犹豫地去吞食硬梆梆的现实,他把目光放在沉重里,让严峻的黑色的石头进入胃肠消化,从而熔铸出硬朗朗的形象。老罗蛋子(《坟墓里掘出的魔与爱》)就从他给乔小丫讲的故事,就可以看出他的魔劲,他相信魔鬼是有种的汉子,即使每天搂着毒剑变成的美女睡觉,也不能将他怎样,而是“短剑上的毒液渐渐侵入了魔鬼的心。可魔鬼非但没死,反而心更毒了......”看来,老罗蛋子就是要把自己变成比毒蛇还毒的那么一种人。他原本是心地善良的,为救一个心爱的女人而招灾惹祸,出走他乡,当了胡子,当他度过一段漫长的岁月,回到家乡,只望与过去心爱的女人井水不犯河水地过日子时,却又意外招来横祸,这下他对她彻底失望,并疯狂地报复起来,将她的女儿弱小的乔小丫掠到他生存的大苇塘,用魔鬼的方式去折磨她。但是,这个濒临死亡的魔鬼最终发现乔小丫任可与赶车的小伙子死在一块,也不肯屈服于他时,他良心发现,最后把尖刀插进自己的胸膛里,他解脱了自己,也解放了眼前两个青年人。老罗蛋子的性情酿成和逻辑发展,构成一条迷雾的河,存在不少无法解释的谜,读者只有自己去玩味去辨析。《“破烂王国”的压寨夫人》里的常达隆和方玉槐是生活在距离当今现实不太远的人物,他们有着在那场浩劫中的不幸遭遇,却都顽强地生活着,等待着,等待终于成为现实,在被人看不上眼的破烂王国里他们成了头面人物。命运的悲剧,残酷的折磨,使他们都变得硬朗起来,即使是弱女子也不再如同从前了。然而在新的世界的王国里,他们却无法逃脱现实的纠缠,那么一帮心怀鬼胎的人物,从破烂堆里沾染了铜臭气,西大坑并不是平静的场所。这里使我们看到被作者描绘的另一番天地,这里有这里的小气候,生活在这里边的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是,谁又能把他们与外部世界分开来呢?!
我觉得永信同志的创作,还是刚刚在起步,他的编织故事的本领和熟练的运用语言的技巧,足以使他的创作迅速成长起来。他的这几篇作品虽然显示出创作才华,但总的看还是缺乏深度和力度的。洒脱并不一定匆忙,精雕细刻方能突出特征,永信的小说里还缺乏精细独到的东西,尤其在深刻的思想哲理和人物形象塑造上,本应拿出更珍贵的东西。这样说并不是说永信不想这么办,而是有点力不从心,如同所有的作家一样,需要从广袤的大地里汲取滋养。近些年来,我国的小说创作发展很快,各种创作技法竞相比试,各种各样的创作理论竞相出笼。好的作品确实不少,那些富有深刻哲理和精致的文化批判的社会心理小说,新写实主义的创作方法,都曾为我国的文学创作增添新的光彩。永信同志在这种情况下拿起笔来,以自己的创作走入文坛,就不能不认真地瞧一瞧客观的形势,以便在小说创作的浩繁空间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邵振棠
1991年4月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