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欢乐颂
- 父亲的愿望(艾伟作品系列)
- 艾伟
- 6295字
- 2025-05-14 17:14:28
这世界太安静了,没有一点声音。我坐在屋子前面,感到世界因为没有声音而变得轻飘飘的,就好像这世界正在远去,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之中。我就像这世界一样,因为失去了声音,而变得分外之轻,我经常觉得自己快要消失了。我在一点一点蒸发。这令我心慌。
我知道不是世界太安静,是声音不能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的耳朵曾经是我的骄傲。那是一双绝顶灵敏的耳朵。我相信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比那些探雷器更敏感和强大,地底下任何声音,哪怕是一只虫子的爬行声都不能逃过我的耳朵。
那时我是一个扫雷员。战争早就结束了,都过去十五年了,地雷依旧埋在地下。整个红河地区,据说埋有一百多万颗地雷,经常有农民在耕田或走路时因踩到地雷而命丧黄泉。我是一个扫雷员,也叫工兵,我在那地区待了五年,在这五年中,我挖了无数颗地雷。挖雷是有工具的,你只要小心地移动那个探测器,地雷就会被发现。并不是每颗地雷都会被发现,有些地雷,比如蝶形的,可以避过超声波探测器。如果碰到这种地雷,工兵只好自认倒霉。我见过工兵被炸的情形。我看得清清楚楚。地雷在脚下被踩响,工兵被送上了天,然后在空中分离成一条腿,一只手,和一颗头颅,血会像雨点那样从空中飘下来。最初我都不敢看,后来见怪不怪了,习惯了工兵被炸开了花的情形。
我有一双比探测器灵敏的耳朵。我开始不知道我的耳朵天赋异禀,是在挖雷时发现的。我发现我的耳朵比探测器更先知道地下的情况。我的耳朵“看”到了地下的一切。当然那是一种声音,那声音有颜色。地下很美,像海中的热带鱼那样妖娆。然后在这些美景中,我会碰到一块礁石,黑乎乎的,我知道那就是地雷。它在喘气,像一只张开口的乌贼,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他们说我是个天才,是扫雷天才。我自己也相信了。每次扫雷我都走在最前头。我把探测器也扔掉了。我的耳朵是最好的探测器。也许当地人很容易踏上地雷,但你干了扫雷这活儿后,你会发现真要找到一颗地雷也不那么容易。虽然这地区埋了这么多颗地雷,有时候可是一天都找不到一颗。所以当我的耳朵探测到一颗地雷后,我全身血液就会快乐地流淌,那情形仿佛猎人等到了猎物,垂钓者钓到了一条大鱼。一种激动人心的快乐令我浑身颤抖。
接下来我要把这地雷挖出来。这同样是令人心跳加快的活儿。我要让自己从刚才的快感中平静下来,让心跳回到正常。我开始动土,如此小心,就像我在制作一件工艺品,不仔细的话会破坏整个造型。这是危险的工作,一不小心地下的雷就会爆炸。我却感受到赌命般的快感。开土的过程是极其压抑的,整个身心都被调动起来,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明亮,这是和地雷之间的一场无声较量。当点火装置终于被我拆除,快感会不可遏止地降临,就像足球运动员踢进了球,我感到世界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或像刚在雌鹅身上交配完下来的雄鹅,总是抬头要吼叫几声,一副骄傲的样子。我也会向天空猛吼一声。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相信自己是不会被地雷炸死的。所有的地雷都将被我消灭。这种信念很荒谬,但我深信不疑,就好像上天把我放到人间就是来干这活儿的。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在我变得日益自负和放松的时候,我受到了惩罚,一颗地雷在我的身边炸响了。从此我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了。
世界变得无比安静,我从一个天才变成了一个聋子。
一切都改变了。部队不再让我干扫雷的活儿,我也干不了啦。我被安排到地方。我是个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看到他们在张嘴闭嘴,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寂静从天而降,笼罩着我,吸附着我,要把我从这世界分离出去。我感到寂静就像一道墙,把我和一切隔开了。我还感到了坟墓的气息,我想,我将来死亡了,大概就是现在的景象,成了鬼魂,也许能看到人们的喧哗,看到鸟在山林里鸣叫,但已与我无关。这个想象吓了我一跳,因为这意味着我死了。
我强烈地渴望声音。我在记忆里寻找。我听过有人唱歌,有人骂街,有人在床上高叫,听过枪声、炮声、地雷的爆炸声。这些声音如今到哪里去了?如果我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我是会痛的;我喊一声,或唱歌,却是什么也感觉不到。记忆里的声音已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它们像一锅粥,搅成一团。我已经搞不清世界在发出什么声音。一切归于沉寂。
我心慌的时候,会寻找一种自己存在的方法。我有时候会在闹市区大叫一声,但我好像连声音器官也不存在了一样,什么也发不出来。也许发出来了,因为很多人惊恐地回头朝我看。为了抵抗死亡的感觉,我也会去找女人。现在找女人太容易了。我再也听不到女人的叫声了,在寂静中,女人张着嘴巴,显得非常滑稽,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恨不得把这个世界吞噬。于是我也张开了嘴巴,用尽所有的力气,在高潮到来时叫喊。我见到女人脸上的惊恐。她们的惊恐就是我存在的镜子,我从她们的惊恐中感到了乐趣。至少我还可以把她们搞得惊恐不安,说明我还存在着。可是如果我是鬼魂,也一样可以把人搞得惊恐不安。
生活中没了奇迹。我开始在纸上画地雷。我喜欢地雷的形状,它像外星人的头盔,有着超现实的气息。我画各种各样的地雷:有像静物一样安静的,有像昆虫一样色彩斑斓的,有点火的,有爆炸的。画这种图画的时候,我嗅到了炸药安静的气息。我太熟悉这种气息了,每次当我拆除地雷的引信时,这种气息就会扑面而来,刺激我,令我身心充满快感。后来我找女人,到达高潮时,感到周围充满了火药的气味。
画地雷时,我想起在边陲挖地雷的事情。那地方现在旅游者很多。他们有的会越过边境去对面那个国家走一走,买一些东西回来。他们买回来的都是同战争有关的东西,比如子弹壳、枪托把、瞄准器。他们说,对面的小摊上满是这种东西。这些带着战争气息的物品,令他们满心喜欢。在和平时期,它们看上去就像是精致的器具。后来当地人来向我们收购地雷,说旅游者喜欢这种东西。我们把里面的火药取走,把空壳地雷卖给当地人。旅游者见到地雷,眼睛都会放光。
前几天,我在一条小巷无聊地转悠,看到一户人家的客厅里放着一颗地雷。我猜测他去那地方旅游过。见到地雷,我再也迈不开脚步。我好像突然听到了声音,地雷在地底下发出的声音。我多么熟悉那种声音啊。那是在我的光辉岁月中听到的声音。由着那声音的召唤,我向那地雷走去。我伸出手,把它抱在怀里,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颗空壳地雷就在我的屋子里。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听到它发出轻吟之声,像虫子在地下鸣叫。这声音令我感到温暖。我嗅到屋子里充满了火药气味。后来我意识到,那是空壳地雷发出的愿望,它希望我去充实它,把它填满,成为一颗真正的地雷。我想,如果它成为一颗真正的地雷,一定会发出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我开始找炸药。我是一个拆雷专家,要安装一颗地雷对我来说是件容易的事。炸药并不好搞,要买到炸药得办一些手续。我才他娘的不想办什么手续。我去采石场,在采石场弄了不少炸药和雷管。偷那些炸药时,我体会到听不见声音的好处,就好像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如入无人之境。
现在它已成了一颗真正的地雷。地雷在地底下发出的声音和地面上不同。在地底下,它的声音犹如女高音发出的,既华丽又幽暗。告诉你们,我可不是个大老粗,我喜欢听歌剧,尤其喜欢听那种有着圣灵般气息的唱段,歌声通向天堂,既让人感到超凡脱俗,又让人感到十分腐朽。可是我听不到这种声音了。我希望从地雷上寻找到这种声音。只要把它埋在地里,它就会发出那种超凡而又腐朽的声音。我想伴着这声音睡觉。
我把地雷埋在屋子后,我如一个孩子般睡去。我是如此安详。有声音的世界是充实的,令人心情松弛的。我感到那个失去的世界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一颗地雷,就像是独唱,我希望听到更为灿烂,更为辉煌的声音。我打算做更多的地雷,把它们埋在屋子里面。这个想法令我无比激动。和无数地雷相伴的日子,就是我的光辉岁月。我想要回到从前,我灼灼天才绽放的岁月。
我的屋子里埋满了地雷,大约有十二颗。我进进出出,都是在地雷阵中穿行。我已忘了这些地雷埋在什么地方,不过我不会踩上它们。我相信我不会死在地雷上面。我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屋子里地雷发出的声音我听得见。它们在地底下合唱,声音充满了欢乐,就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我经常听得热血沸腾。
在欢乐的大合唱中,我在地雷中穿行,我时而跳跃,时而旋转,时而侧移,活像一个芭蕾舞演员。
没几天,地下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不,它们也许一直在那儿歌唱,只是我听不到。我聋了,我听到的只不过是我的想象。我一下子感到无比沮丧。死亡的感觉又降临了。我变本加厉,在街头发出各种我听不到的古怪的声音。
一般没人理我。有一天,一个目光炯炯有神的小个子跟上了我。这令我兴奋。我能猜出来他是什么人。我感到这个家伙就像我埋着的地雷,他的跟踪令我觉得自己和世界还有一点点联系。
如果他是地雷,那会是一颗什么样的地雷呢?他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他是一个男高音,还是花腔女高音,或者是深沉的男低音?我得听见这颗地雷发出的声音。我渴望声音。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我是干什么的。我从部队下来,地方安排我管仓库。他们说,我已听不见了,不能安排我当领导,只能管管仓库。我管的仓库归属于造船厂,造船厂原属半军工企业,不过几年前转成民用。这几年造船厂很不景气,我管的仓库里没啥东西,空荡荡的,也没人来查岗。这个仓库像是被废弃了的,就像我,是被这个世界废弃了的。
我有一个念头。我希望找一个女人来,在那些地雷上做爱。我知道自己在做爱时,那小个子会在外面偷看。好吧,让我尽情演奏吧,虽然只有一个观众。有观众就好,有观众说明世界依然存在。我的动作无比夸张。
我又听到了“贝九”。关于贝多芬我是知道一些的,他同我一样,不幸成了一个聋子,失去了世界。他那张愤怒的脸就是失去世界的脸,所以他发出的声音就会如此歇斯底里。他一定像我一样,为了掩盖内心的恐慌,他必须大喊大叫,什么命运啊,什么英雄啊,叫得让全世界都听到。
我的所有感官注意着门外那个小个子。现在他对我而言是一枚真正的地雷。我好像又成了一个工兵,我要听到他发出的声音。
我送那女人出去时,看到那家伙一脸的冷漠。他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都闭上了,好像我刚才的活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令我不快。
好吧,那就让他见识一下我的绝活儿吧。
人生的所有乐趣就在把玩过程中。我很早就懂得了这一点。现在我把地雷埋在我睡觉的房间里,是为了挑战我的身体。我很久以前就这么做了,我是一个工兵的时候,我就在我们兵营外养着一颗地雷。我没告诉任何人,我的同伴随时有可能踩上它,这令人激动。我当然不能让任何人踩上,时刻看管着它,我的耳朵一直倾听着它发出的美妙音响。在这种挑战中,我的身体无比饱满,无比充实。
现在门外的那个家伙就是我养着的地雷。我要让危险和他擦身而过。那个家伙喜欢狗,那些宠物在他面前经过,他会忍不住去抚摸它们。有一天,一只小狗路过,他想要去抚摸时,一枚雷管在小狗的肚子里爆炸了。小狗当场毙命。我看到那个家伙东张西望,惊恐异常。那家伙看着小狗血肉模糊的肚子,失声痛哭起来。一会儿他就匆匆跑走了。
他现在也许更了解我一点了,我想。
我又把女人带到我的房间。在火药的气味中,女人肉体的香艳更加令人激荡。但这次我和女人被他们带走了。我没感到惊奇。我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是同他们玩定了这个游戏了。人生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把玩。如我所料,他们很快把女人放了。他们感兴趣的是我。他们摆开架势,开始审问我。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他们愤怒了。
我想他们应该早已想收拾我了。他们认为我是个危险分子,必须好好教训一下我。他们开始折磨我。
我得说说那小个子是怎么折磨我的。我得承认,他在折磨人这件事上有天赋。我不是个杂技演员,他似乎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杂技演员。他用一条绳子绑在我的两只脚踝上,把我的腿拉成一个反“C”。我的双腿软得像青蛙的腿。小个子在这么干的时候,眼睛亮得不行,脸上充满了幸福。
我有一些隐秘的感受。折磨让我的身体苏醒过来。我感到身体里面的声音。在他们每一次动刑的时候,我都听到自己又回到了人群中,回到了这个世上。有一刹那我竟然流出幸福的泪水。
幸福过去后,跟着涌上心头的就是屈辱。
现在不止那小个子是地雷了,他们一大群人都是地雷。我喜欢这样。穿梭在地雷群中是一种幸福。他们令我活着。我是个拆雷专家,这些地雷必须在我的控制之中。
游戏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甚至看到了游戏的尽头。
那天我从仓库回家,一直守在电视机前。我在等待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我在离开仓库时,看到了那个爆炸的场面。远远地,我看到仓库塌陷下去,它塌陷得如此沉着、缓慢、不惊不乍,好像对这世界充满不屑。
电视播放了那个场面。我看守的仓库已成了废墟。一些人正在清理。他们清理出了两条警犬。我不知电视里播音员在讲什么,我看字幕。字幕说,在两只警犬的肚子里,发现了两颗微型地雷,当量大得惊人。歹徒是通过遥控装置引爆这两颗地雷的。
我看到这样的字幕就笑起来。
我看到一具尸体,是那个小个子。我想我杀了人。关于杀人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在边陲做工兵时,有一个家伙参加过战斗,经常向我们吹嘘杀人的事情。他说,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当你杀了第一个人后,就会变得很容易。后来有人开玩笑说,这就好比玩女人,第一次最难,玩得多了,连女人长什么样都不会记得。
我想起小个子这段日子来的模样。有一天我跟踪着他,他去了一家幼儿园,把孩子接了出来,是个女孩。女孩扑到他的怀里,他的脸上布满满足和慈爱的微笑。他的女儿很漂亮,像一个洋娃娃。想起这些,我有点难受。也许我毁掉了一个女孩的人生。
四周非常安静。此刻我脚下的地雷都睡着了,它们没发出任何声音,它们如此安详,就好像在神的怀抱里。
我在等待更加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
爆炸过去很长时间,门外一直没有动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我知道迟早会有动静。一会儿,我仿佛“听”到了遥远的警笛声。
警察们的到来真令我愉快。他们把我包围了起来。附近的居民都被撤离。警车在外面闪烁个不停。他们小心地匍匐在警车边,端着枪。我站在窗边张望,看到他们小心的样子就想笑。我就高叫了一声。
有人用高音喇叭向我喊话。我听不到他在叫什么,不过我可以猜出来:“我们已查清你私藏炸药,你的行为已触犯了法律,你不要轻举妄动,你是个军人,应该知道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警察们的到来让我活了过来,那是一种激情勃发的生命感觉。我又听到了地雷那欢快的合唱。我喜欢贝多芬,地雷们都很听话,它们就为我唱贝多芬。贝多芬的声音是那种力比多过剩的声音,雄健的声音,激动不安的声音,也是《东方红》的声音。我为自己又一次听到这些声音而欢欣鼓舞。
这些地雷将歌唱着献身,而我像一个指挥官那样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系着它们。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它们发出世上最为洪亮的声音。
告诉你们,我是个工兵,但我没有参加过战争。我参军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那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现在我感觉像处在战争之中。不知谁说过这样的话:活着就是战斗,同自己的身体战斗,同人群战斗,同这个世界战斗。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他们一直没有动手。这令人不耐烦。我盼望他们早点行动。
夜晚降温了,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警察们也安静下来,守在外面。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知道这安静的时刻是最危险的时刻。我手中攥着地雷的引爆器。
警察们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始在黑暗中蠕动。他们在慢慢向我的小屋靠近。我全身打战,紧张的感觉中伴随着无比的快感。我又一次听到了地雷特有的合唱声。
我终于听清楚了这世界的声音。“轰——”当地雷炸响时,我真的听到了它热烈而欢快的声音。这声音令我体验到世界的重量。我感到自己的体重在增加,感到一种充实而温暖的肉体的圆满。我以为我在不停地下坠,坠向世界的深处,实际上这声音把我送到了天上。我在死之前听清楚了世界的声音,我是死而无憾了。
2003年11月8日 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