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风雪

这是松城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

从半夜开始,北风就不停呼啸,吹得窗户呼啦啦地直响,窗帘在动,隐约透入一点儿光亮——那是风雪迷离间的路灯的叹息和挣扎。雪花与灯光交错、纠缠、撕打、噬咬,最后无奈地混为一体,晕头转向地一并融入这个世界,向天、地、人、树、楼房、车辆、街道等等一切物体证明自己的存在。可是这存在又被恶劣的自然环境暂时地封锁,不能畅通,更不能后退或抵达,前进无路,撤退无门,就这么冷冰冰地呈现着、凝结着,最后随着树枝的“咔咔”断裂而落地,静静地躺在雪地上,终于得到一丝丝喘息的机会。鹅毛般的雪片翻卷着,一会儿上扬,一会儿下坠,时而聚成一团,时而四下分散,这六角的精灵仿佛中了巫师的魔法,张牙舞爪,含肩拔背,沉臂坠肘,上下腾挪,是表演、是发泄、是狂笑、更是号叫,一眨眼的工夫就堆满窗台,用力地挤压着窗玻璃,如果不加制止,它们就会破窗而入。

可如何制止,制止又意味着什么?

一种势不可挡的恐惧突袭到滕大阁的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还只是拉开窗帘的一角,用半个眼眸向外窥视,那是怎样的一片天地,这天地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突然,他好像要撕去这恐惧的恶魔般的如影随形,猛地拉开窗帘,把一张脸紧紧地贴在窗户上,额头和鼻尖都被压扁了,嘴角也有些变形。他大张着嘴巴,牙齿“嗒嗒”作响,他知道,他是想破窗而出——这愿望,如果它还算是个愿望的话,早在几个小时之前,也就是昨天晚上已经生成了。他希望自己重重地跌落在这雪白的大地上,在风里,在雪里,在夜晚与黎明的交集中。这样,他或许可以获得解脱。“呼”——一股劲风吹来,窗台上的雪“腾”的一声向一个方向冲击,又旋转而上,紧接着用力地打在滕大阁的脸上。滕大阁下意识地后仰,这一下差一点儿坐回到床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身子已经被冻透了,那种寒冷不在肌肤上,而是已经深深地浸入灵魂。

他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问自己:有这个必要吗?没有。

看看表,是凌晨的两点半,睡意退潮一般一泻千里,大脑变得异常清醒。女儿五点要吃早饭,现在准备是过早了一点儿,但是除了给女儿准备早饭,滕大阁似乎无任何事情可做,更无法抗拒这天气对他内心的暗示和影响。他不再犹豫,匆匆地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推开再关上卧室的门,点亮厨房的节能灯,第一时间把水烧上。女儿晨起有喝一杯温开水的习惯,这习惯从小就养成了,十几年了从未更改过。想到女儿,滕大阁的心底涌上缕缕暖意,他的体温有所回升,四肢也变得灵活起来,早饭的思路也瞬间打开。荷兰豆掐尖去丝,昨夜临睡前发的木耳择洗干净,两根小腊肠,葱花,姜片,花椒,大料——女儿不喜欢吃料粉,所以,花椒和大料都是整粒儿的;主料、佐料应制备用,滕大阁又把十枚鹌鹑蛋一枚一枚地洗好,放到小锅里,加水待火,两袋牛奶也配备整齐,最后从冰箱里找出花卷和馒头放入笼屉,之后,坐在小板凳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是“白红梅”,香烟里最便宜的一种。

其实,在他的口袋里还有一盒“长白神韵”,是大先生头一天晚上下班时,在走廊里遇见他随手丢给他的,他舍不得抽,一直那么安静地存着——十几个小时了,他没动过那盒烟的心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动它,也许是白天再遇到大先生时,又或是他有什么格外高兴的事,再有,就是和连魁还有蒋哥小聚的时候。

“白红梅”的烟味有点儿苦,他探起半个身子,轻轻地按动了抽油烟机的开关。

抽油烟机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仿佛要抽走滕大阁心中的郁闷和烦恼,可是,这“呜呜”的声音和滕大阁的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不自觉地交融在一起,使他想逃脱又自然而然地把另一个声音剥离出来,一点点放大,直到压过了抽油烟机潜在的“好意”。滕大阁心中再清晰不过,那声音来自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吴明丽。就在昨天晚上,这个声音尖厉地填充了他们这只有几十平方米的两居室的小家的每一个角落。

吴明丽说:“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一个窝囊废!”

吴明丽骂这话的起因是女儿的数学老师退款不教了,不教的原因是“教不明白”。这个老师是滕大阁通过二先生给介绍的,据二先生说是个补习高手。老师在松城理工大学工作,副教授,调往松城理工之前,担任松城实验高中数学教研组组长。他在松城实验高中的时候,能把数学讲得像诗歌,所以,只要是他的课,学生无不欢迎。找到这样的一位有名气、有实力的老师,吴明丽初听自然高兴,何况,看在二先生的面子上,还减免了一百元补课费。谁知三次课后,老师明确表态,这个学生自己带不了。当时,吴明丽在场,她连问了老师三遍为什么。开始,老师闭口不答,把三节课的补习费悉数点好,递到吴明丽的手中,吴明丽不接钱,还问为什么。老师无奈,看孩子没在跟前,态度真诚口气急切地说:“这孩子不是学数学的料,脑子一点儿没开窍,她很用功,自己也很着急,可是……”就在这时,卫生间传来冲水的声音,老师连连摆手,不说了。此时的吴明丽已经气血上涌,怒目圆睁了,她向老师逼近了一步,问:“可是什么呀?”她一定是没听见女儿开卫生间门的声响,接着问:“可是什么呀?什么叫‘不是料’?什么叫‘不开窍’?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老师连连后退,脸上是无奈的苦笑。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她听到了妈妈的问话,但一时间弄不明白其中的含意,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识地拉着妈妈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向后拽,“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吴明丽用力地打开女儿的手,但同时也意识到了女儿的存在,她使劲儿地吞咽着唾沫,眼泪已经急速地向眼眶奔涌。她的胸口连续地起伏,又一次伏下去的时候,出现了片刻的间断,趁着这当口,她上前一步,劈手夺下老师手中的一沓钱,数也不数,拉着女儿撞出了老师家的门。

那门本是半掩着的,给她这么一撞,早已和走廊的墙壁极不情愿地接了一个吻,发出一声压抑人心的巨大的声响。

老师家在四楼,吴明丽拉着女儿下到三楼半的时候,恰好又一个家长领着孩子上楼——显然,是按点来找老师补习的,她见到吴明丽客气地笑了一下,似乎还要和她交流两句,可是,吴明丽回过头,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大喊了一声:“什么补习高手,自己都弄不明白!趁早别教!”她没看见,也不知道,此时,女儿的脸上已经全都是泪水。刚来的那位家长不明就里,但还是礼貌地又笑了一下,带着孩子快步上楼去了。

来到大门外,走出一百米,吴明丽才长吁了一口气,回头看女儿,发现她在哭,不由得波涛再起,“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你如果能学明白点儿,我何苦给你花钱遭这罪!”说完,自己也哭了起来。

回到家里,见滕大阁炒菜忘了开油烟机,吴明丽气不打一处来,把兜子撇到沙发上,径直进厨房,单指用力把抽油烟机的开关捅开。滕大阁炒菜注意力太过集中,根本没注意到吴明丽的表情和态度,一边表演似的翻了一下勺,一边笑盈盈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回来,不回来还死外面!”

只这一句话,滕大阁的心里就一下子全明白了,暗叫一声:完了。脸上的笑迅速抽紧,悄悄地平复下去,换上一副谦卑和小心的模样。谦卑是表面,小心是本质。在近二十年的夫妻生活里,滕大阁已经习惯了这谦卑和小心,他也万分地为这份谦卑和小心感到委屈和别扭,常常在喝闷酒的时候骂自己是个窝囊废——就像吴明丽常骂的那样。吴明丽骂是解气,而他自己骂,实实在在是有一分顾影自怜。

知道吴明丽在生气,而且大约猜到吴明丽为什么生气,所以他不能像每日那样往补习班上讲,只能侧开半个身子,虚拟似的冲着房厅喊:“闺女,洗手吃饭!”

女儿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卫生间,因为卫生间和厨房比邻,所以,她能看见爸爸和妈妈的身影。她夸张地撒娇似的问了一声:“爸爸,做了什么好吃的?”

滕大阁也高声回答:“圆葱炒牛肉,芹菜炒香干。”

如此气氛下,吴明丽也不好再发作,默默地收拾上碗筷,把三碗红豆白米饭盛好。

其实,早在今天中午的时候,老师就给滕大阁发了一条微信,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决定。当时,滕大阁正在食堂吃饭,老师的微信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大先生不在身边,不然,他可以向大先生讨个主意。大先生和大学同学出去吃饭了,临出门时还喊了他一声,问他要不要一同去,他犹豫了一下,拒绝了。他和大先生的那几个同学一同吃过几次饭,大家对他也客气,只是,他们在一起吃饭,他根本搭不上言,觉得自己像个木偶似的,坐在那里除了尴尬就是尴尬,人家递烟他接烟,人家布菜他吃菜,人家敬酒他喝酒,仅此,再无别的“功用”。渐渐地,他就自觉地很少参加了。虽然,他和大先生的感情很近。另外,今天不去,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更主要一点儿,他要去桂林路市场,买一斤牛肉,顺带买几棵芹菜,四块香干——女儿今天有补习,提前就告诉他,想吃炒牛肉,想吃香干。女儿的要求对他来说是最大的事,甚至比天大,所以,当大先生喊他时,他微笑着摇摇头。那大先生也不多言,随意地挥挥手,大步流星地走了。至于晚上下班丢给他的那盒“长白神韵”,应该就是中午饭局的“遗物”。大先生就是这样,干什么都有点儿“随意”,这“随意”是他骨子里更改不了的特性,放在滕大阁这里,就是百分之二百的温暖。

他知道,大先生的“随意”是一种对生活本质的隐藏,他不喜欢别人感激甚至感恩他对别人的好。

当然,他更不希望给别人造成任何心理负担。

吃完饭,滕大阁去桂林路市场买菜。他没有骑电动车,而是选择步行。前段时间,单位组织体检,他被查出来血糖有点儿超标,虽不能定性为糖尿病,但大夫再三嘱咐要控制酒,注意饮食,平时加强锻炼——最好的锻炼方式就是走路,饭后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尽量户外匀速步行半个小时,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控制血糖,同时,对身体的其他器官也能起到保健作用。桂林路市场离单位并不是很远,加之滕大阁走路速度快,十几分钟,他人已经进入市场了。桂林路是松城的商业圈,许多松城的大买卖人家都是在这里起步的,市场初建时,条件有限,房子没有精心装修,摊位也是杂七杂八,人们都称这里为大棚,但生意就是好,好得买卖双方都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这“桂林路大棚”几个字,叫起来也不生疏,门槛儿低,价钱也好争讲,卖货的全都赔着笑脸,买货的更是理直气壮,半真半假地吵闹半天,最后是皆大欢喜。就冲这一点,滕大阁愿意来这里买菜,他从心理上接受这个大市场,觉得自己适合这样的场合。

买完菜,滕大阁给二先生打了一个电话,不知为什么,二先生没有接,这种情况在二先生身上时有发生,不只是滕大阁的电话,有时候大先生打也是一样。他不接一般有两种原因,一是在喝酒,一是在睡觉。二先生喝酒有意思,不热闹的店不去,哪怕是大食堂,只要热闹,他就能坐安稳,二两白酒,两瓶啤酒,喝完就走,绝不多耽搁一分钟。喝完酒就睡觉,这一觉睡到什么时候,他自己不知道,别人就更难以替他计算。睡醒了,如果天色还早,便又找个热闹的地方——最常去的是街边摊,卖酱骨头、毛豆、豆腐串的那种,二两白酒,两瓶啤酒,有人搭讪,就说笑一番,无人说话,便一个人看风景。有时,他也会给大先生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如果大先生能出来,他就再多加两瓶啤酒,大先生出不来,他起身结账,付钱回家,一歪一歪地行走,任路灯把身影缩短再拉长。

滕大阁愿意和二先生在一起喝酒,就像他愿意来桂林路大棚一样——当然,现在名字叫得规范,是桂林路市场。叫大棚也好,叫市场也罢,恰似他爱交往的这位二先生,你是叫他葛明海还是叫他二先生,这在滕大阁心里,是最无所谓的。二先生不接电话,他就在微信上留了言,想约数学老师一起吃个饭,看看事情还有无商量的余地。二先生看到微信一定会回复的,这一点他有足够的信心。正是这份自信让他陷入了意料之中同时也是意料之外的烦恼,他后悔不已,自己的单位离二先生的家也不算远,在桂林路买完菜,为什么不去一趟二先生家呢?如果去了,如果见面了,如果把事情说开了,办妥了,又何必受眼前这份没深没浅的抢白。

事后,滕大阁想,和数学老师交流不及时,他还有话可以解释,毕竟给二先生发过微信。这个积极的态度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他心里更明白,女儿表面上乖巧的背后,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和痛苦。作为父亲,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尤其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吴明丽是绝对不允许他及他的家人插手的。上什么学校,找什么老师,补什么功课,学什么乐器,跳什么舞蹈,一切均由吴明丽说了算。吴明丽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滕大阁所提议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是欠考虑的,是有缺憾的,有时更是一派酒后胡言。如果滕大阁争执多了,吴明丽一定会有一句话在等着他:“你又喝高了?”滕大阁无话可说,更无计可施,他只能在女儿的身体健康上尽心尽力,饭菜尽量及时可口,接送绝不误点,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像一个忠诚的厨师和司机,在自己应尽的能尽的父职上,堪称模范。

昨天晚上,因为女儿的努力,因为自己的三缄其口,吴明丽已经按下了心头的怒火,他们可以共度一个相对平静的夜晚,至少可以在冷战状态下,为女儿争取一点儿安安静静做功课的时间。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没脸呢?为什么非要喝那一口酒呢?本来,吴明丽已经把饭盛上桌了,消消停停地坐下来不行吗?吃完饭收拾厨房,如果吴明丽愿意和他交流,那便洗耳恭听,如果不愿意交流,自己一个人在房厅里看书玩玩手机,如是,这场风暴就过去了。

滕大阁是没有脸。

他泡酒的玻璃罐子放在厨房的窗台上,就在他的身侧。那酒是用人参、鹿茸、灵芝、不老草泡的,色泽淡绿,观之诱人,甘洌之中有一种特殊的苦香。滕大阁没有经得住诱惑,他探起半个身子——他总是探起半个身子——一手拿杯,一手去取提溜,提溜碰到玻璃罐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正是这一声脆响,引出了吴明丽的燎原之火。她一巴掌打掉了滕大阁手中的杯子——那杯子也真是争气,落到吴明丽的脚背上没有碎,翻身滚到地板上去了,杯口碰到橱柜打一个转儿,杯底碰到桌腿打了一个旋儿,竟稳稳地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女儿见状,弯腰去捡,不想吴明丽早抬起一脚,将杯子踢飞到房厅里去。这一回,杯子没有那么幸运,一头撞向鞋架,不待发出一点儿响动,就已经粉身碎骨了。杯子碎了,鞋架这才闷闷地“哼”了一声,紧了紧身子,复贴到墙壁上去。

吴明丽开口骂道:“喝!喝!一天到晚你就知道喝!除了喝酒你还能干点儿什么?这个家你管过什么?管过我吗?管过滕雅维吗?你看看这个家,有什么?有房吗?有车吗?有……”她骂不下去了,把筷子一丢,回房间哭去了。女儿跟过去劝她,她也不理,再劝,引来的也是一顿数落:“滕雅维,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我拼死拼活挣点儿钱,吃没吃上,喝没喝上,穿没穿上,全都交给补课老师了。补一次课,二百、三百、四百,我认,可你也得给我长长脸,争口气呀。”

女儿也哭了,口中喃喃道:“妈,我会好好学的,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女儿滕雅维,已经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了。

娘俩在屋子里流泪,全不知滕大阁的脸上也滑下了一行清冷的泪水。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女儿晚饭注定是没吃好的,所以,夜宵的时候,除了牛奶和面包,滕大阁还特意煮了三枚鹌鹑蛋。看着女儿吃光这些东西,滕大阁心中略感安稳,他催促女儿快点儿休息,自己也草草地脱了衣服,静静地平卧在床上,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并无知觉,只知道不长的一段梦中,一股冷气从头到脚把自己给冻住了。接着就睁了眼,听见了窗外传来的风雪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侧身而卧的吴明丽,更是下意识地帮她抻了一抻被角,之后,整个注意力被外边的世界吸引了。

“白红梅”的味道有点儿苦,回味几个小时前所发生的一切,那种感觉也有点儿苦,滕大阁想极力从这种感觉中拔出来,拔萝卜一样除泥去土。他想清清爽爽地给女儿做一顿早饭,让女儿胃肠的温暖、舒适,极为有力地抵御心肺的寒冷和憋屈,他太能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即使女儿不说,他也会从自己的体会中一丝丝、一条条、一缕缕、一块块地分割这种痛苦,把它们明晰地置放在不愿示人的角落。没办法,女儿太像自己,遇事不愿多讲,更不会分庭抗礼,习惯自责,习惯让自己退避三舍。有时候,滕大阁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呀,她的抗阻能力、抗压能力是不能跟男孩子比的,万一有一天……他不敢想下去,因为每次只要想到这里,胸口就会出现梦魇一般的抖动。他不敢和吴明丽坦白自己的这种担忧,他深信这种坦白不会得到吴明丽的理解,相反,很可能换来的是吴明丽一连串带着怒气的反问,至少也是一场有始无终的揶揄和嘲讽。

他曾和大先生讲述自己的恐慌,大先生深表同情。

大先生离过一次婚,目前的婚姻状况也不能十分地令人满意。很明显,在日常生活中,大先生很受女性的欢迎和喜爱,可实际上,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异性恐慌”。当然,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定的性。他在心理上排斥异性,这并不代表他的性取向出现了问题,他只是感觉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完完整整、不可替换的代名词,许多事情只要有女人掺和进来,那就意味着无边无际的麻烦。

大先生对滕大阁说:“我虽然对女人,不是所有的,是绝大多数女人有成见,但我并不希望你和吴明丽的矛盾加深。吴明丽的所作所为,她自己认为是完全的英明、完全的正确,所以才会把你放置在一个尚未成熟的婴孩儿的地位来看待,在她眼里,你的未成熟甚至比滕雅维有过之而无不及,原因在于滕雅维的所谓不成熟只在于学业,而你的不成熟却占据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滕大阁觉得大先生分析得有道理,他虚心地向大先生寻找解脱之法,大先生摆手苦笑,说:“哪有什么解脱之法。”想了一想又说:“所谓解脱之法,无外乎宽容、理解,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往正能量上讲,如果你还爱她,爱孩子,爱这个家,就得学会做出让步和牺牲。”说罢笑一笑,“不说了,越说越像电视剧台词。我自己尚如此狼狈,哪有什么资格教育你呢?”

关于大先生的两次婚姻,滕大阁是少数知情者之一。

第二次婚姻自不必说,滕大阁是伴着大先生的欢乐和痛苦一路走过的;这第一场婚姻,大先生很少向人提及,包括一起共事多年的同事,都只知道他离了婚,有一个女儿,至于前妻叫什么名,长什么样,在哪儿上班,从事什么职业,概无人明晓。他不说,别人也不好打听。所以,在松城科技报刊社,大先生的“身世”颇似一个谜团,他有点儿像《早春二月》里的男主人公肖剑秋,属于“芙蓉芙蓉二月开,一个教师外乡来”的那种。父亲是松城科技报刊社的前总编,现已退休回家,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大先生才有可能在停薪留职几年之后,把自己的工作关系落在这里。原总编的公子,离过婚的男人,或者说再婚的男人,第一任妻子生了一个女儿,第二任妻子也生了一个女儿,只是这两个女儿之间的年龄差距太大,一个已经上了大学,另一个呢,刚刚步入小学校园。这样的经历,算得上是男人中的奇葩,难怪女同事在一起议论他的时候,都自觉不自觉地首先接纳他的魅力所在。

滕大阁无法评价大先生的第一场婚姻是否幸福,他多次见过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来过单位两次,来的原因很简单,她曾一度想和大先生复婚,希望大先生的领导可以从中做一点儿积极的工作。当然,大先生对此是一口回绝的,他根本不想见这个女人,对领导的好意也是一笑婉拒。在这场失败的婚姻里,他唯一挂怀的是女儿,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不能让她在成长的关键时期享受到父爱。离婚之后,维持和前妻来往的唯一纽带是母亲,女儿的生活费他是一次性就给齐了的,至于女儿平时所用,除了衣服、鞋子、水果、零食,前妻还会让女儿通过电话向他要一些“额外的支出”,比如买钢琴、买吉他,再比如要补习费、出门旅游……大先生接到电话,无一不应承下来。母亲腿脚还利落的时候,这些东西和钱几乎都是母亲送,后来母亲下楼梯时跌了一跤,卧床几个月,起来后,行走也不是十分方便,这项任务就由滕大阁代为完成。

滕大阁和大先生是同事,是朋友,这件事由他来办,交接方便,又不显得突兀,加之滕大阁和大先生的前妻住得很近,这也是消除其戒备心理的很好的理由。一般情况都是这样,滕大阁事先打电话给那个女人,约好时间和地点,然后滕大阁如期赶到,送完东西即回。有几次,那女人向滕大阁问起大先生的近况,滕大阁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支吾不过就顾左右而言他。女人也试图要过大先生的手机号码,这是滕大阁最不能也最不敢答对的——大先生一再地嘱咐他,电话是万万不能给的,依大先生的说法,那女人如果拿到他的号码,那他现在的生活秩序就会被彻底打乱了。大先生说:“孩子也只有奶奶家里的电话,我真是太害怕了。”大先生害怕什么呢?一开始滕大阁还有一些不理解,可是,当有一次他亲历一场狼狈之后,才真真正正体会到大先生的悲怆和烦忧。

那是一个深夜,滕大阁在单位值夜班,突然他的手机响了,寂静中的振铃声显得格外地刺耳,格外地怪异。他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急忙去看号码,发现不是吴明丽的电话,这才放下心来。

“请问你是李惠聪的同事吗?我是李惠聪孩子的妈。”对方显然是喝酒了,从她说话的语气里都可以闻到扑鼻而来的酒气。

“我是,请问您有事吗?”滕大阁非常客气。“你能把李惠聪的电话号码给我吗?”

这个要求太直接,滕大阁一时之间无法反应。

“你能把李惠聪的电话号码给我吗?”对方又逼问了一句,声调透着压制不住的不耐烦。

“不能。”滕大阁只好如实回答。“为什么?”

“李惠聪不让我把他的号码给任何人。”情急之下,滕大阁还选择了“任何人”,这是在间接地告诉对方,此举并非针对她一个人。

谁知他的话音未落,那女人已经开始破口大骂,出言之不逊,用词之极端,让滕大阁难以接受。虽然她所表示的愤慨与滕大阁无关,但是如此过分的脏话出自一个女人的口中,滕大阁也忍无可忍。

他冲着手机说:“请您今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

这件事滕大阁并未对大先生详说,只讲那女人来过电话,要他的号码,他没有给。大先生也没有细问,两个人站在走廊里抽烟,默默相对几分钟,便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松城科技报刊社有一刊一报,设有两个编辑部,一个发行部,一个办公室,一个财会室,一个生产科。大先生也就是李惠聪,任《松城科技报》编辑部主任,实际上就是报纸的执行主编;滕大阁在办公室,属勤杂人员,单位的内勤外务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张罗,而无论什么事,只要是他去张罗,领导尽可放心。滕大阁心眼儿实,但愿意下笨功,所谓笨鸟先飞,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在这一点上,他跟二先生不一样,二先生是有七窍玲珑心的,无论什么事,二先生只要看上一眼,琢磨过一遍,便可过目不忘,伸手即来。比如手表,比如电视,比如自行车,二先生经手一拆一装,下次遇到什么问题都可迎刃而解。滕大阁不行,他所会的这些生活技能都是凭他死记硬背,“口诛笔伐”,反复实践,才至手到擒来。水,电,砌砖抹墙,安门上窗,均是如此。

他就像一只小小的昆虫,不引人注目,又像一只缓行的蜗牛,慢慢接近自己的生活目标。

滕大阁高中毕业就走上了社会。他数学和外语不好——他一直认为女儿的数学成绩差与他的遗传有关,所以他拒绝了家里让他复读的建议,把书本文具锁进柜子,提着简单的行李进入了工地。他干的第一份临时工是在建筑工地上,先挖土方,后来绑钢筋、浇筑混凝土,再后来跟着师傅学砌砖。那时他十八岁,有自己的生活目标,他不想让父母再养活自己,想凭自己的努力挣钱,凭自己的努力创造未来。

滕大阁学会了攒钱,他把自己挣到的每一分钱都存到银行里。攒钱的同时,他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多挣钱,就像他在工地干活那会儿,每一个周三的凌晨两点,他都会骑着自行车赶到《松城日报》的印刷厂,从那里批一千份《松城电视报》,站在桂林路最繁华的地段,或者站在衡阳街早市的某一个路口,趁着阳光照暖人流,用最快速度把它们卖掉。每卖一份《松城电视报》他可以挣到一分钱,一千份就是十元钱,一个月下来,他可以挣到三十到四十元钱,就是这三十到四十元额外的收入,足足抵上他一个月的伙食费了。

那个时候的他,实在是太能吃了。

滕大阁是在生活中学会生活的,他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他希望自己是一颗小行星,只沿着自己的轨迹飞行。

尽管是在黑夜里,他也不会乱了脚步。

滕大阁结婚晚,他和吴明丽认识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小半生过去了,他觉得他需要感谢的人很多。吴明丽是一个。尽管婚后他们争吵不断——这种争吵的起缘基本来自于吴明丽,可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感谢吴明丽,毕竟她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嫁给他的。她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十分听话,从小到大,没和他犟过一句嘴。当然,他也舍不得打女儿一下,他觉得女儿的到来,是上苍降给他的福,他有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和幸福,更有了一份甜蜜的责任和义务。他还感谢他在工地干临时工时的瓦匠师傅,那师傅姓李,带他那年已经五十九岁,马上就要退休了。师傅很喜欢他,一直说要把自己的老闺女嫁给他。有时和吴明丽吵完架了,滕大阁会想起这件事来,如果当初他应了师傅的话,那他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师傅的老伴是个文疯子,每天痴痴傻傻的,就是因为这一点,滕大阁不敢回答师傅那半真半假的问话。那女孩滕大阁也见过,个子不高,单眉细目的,还算文静。她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师傅退休后,准备让她接班。师傅喝酒的时候对他说,他们家不嫌他是一个临时工,只要他能对自己的闺女好,临不临时工的又能怎么样。师傅的话让滕大阁的心里很热,但他还是委婉地回绝了。滕大阁想对师傅表示点儿什么,或者表达点儿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必要,在那样一种状态下,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自己既然不能做出选择,不能交给师傅一份令他满意的答卷,还不如保持沉默的好。

师傅退休不久就得了肺癌,一年左右的时间,不治而逝。师傅住院期间,他去探望过几次,几次要给师傅拿点儿钱,都被师傅拒绝了。滕大阁的心里有点儿苦涩,眼泪压在眼圈里出不来回不去,他坐在建筑工地的四楼框架上,看着夕阳往南湖方向沉去,一湖的碧水波光粼粼,只是这粼粼的波光抵不过一声叹息沉重,彼时的滕大阁只觉得自己的青春来得太晚,又流逝得飞快。

女儿房间的门响了,不用看表,滕大阁也知道,女儿准时起床了,他得马上做饭了。他倒上一杯温开水,面带微笑地出了厨房。女儿脸上的倦意未消,但见了他还是笑了一笑。父亲的一笑,女儿的一笑,加上一杯温开水,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即使没有小,也不是不可抵挡。滕雅维去卫生间收拾自己,滕大阁在厨房热油旺火,不消一刻钟的工夫,父女二人已经坐到餐桌前,并以最快的速度吞食掉桌上所有的热量。

女儿说:“爸,今天雪大,你别送我了,我去坐公交车。”

滕大阁一边穿衣服一边摇头,他指指电瓶,又指指自己,说:“电都充足了,没问题。”

女儿便不再固执,背上书包,随父亲一起出门。穿鞋的工夫,她问父亲:“我妈的饭菜都热在锅里了吧?”

滕大阁点点头,快步下楼,一头扎入厚厚的雪地里。

风小了些,雪小了些,但依然在刮在下,滕大阁从雪堆里拔出电瓶车,装好电池,推着往马路上走。他们起得早,加上天气恶劣,望不到边界的一片纯白中,只有滕氏父女留下的一大一小两行脚印,缠绕在这两行脚印之间的,是电瓶车前后轮子画出的蛇形曲线。父女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路灯下,风雪中,雪地上奇怪的图形如同一位绘画大师的超级杰作,只是这幅杰作刚刚打好底稿,还没有上色,就算还没有上色,它也已经释放出了可以感知的力量,使观赏到它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这股力量中分离出自己想要得到的灿烂和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