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朋友

鲇川美智朝我走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午休就要结束了,大家都回了教室,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我和鲇川。

鲇川瞥了我一眼,但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径直朝自己的教室走去。我也假装不看她,虽说没什么必要,但还是取出《学生手册》哗啦啦地翻页,余光稳稳地盯住她。

她的表情看不出好恶。对她来说,我大概就像路边的野花。

我也留意自己的表情,有意识地隔绝了大脑连通面部肌肉的所有神经。

脸上的肉冷不防跳了一下。

她毫无反应。

我调整心情,慢慢地走着,想尽量在她营造的氛围中多停留哪怕一秒。

预备铃响了。

鲇川开始小跑。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原地。

擦肩而过时,她的胳膊肘碰到了我的侧腹。

那是绝顶幸福的瞬间。

《学生手册》从我的手中飞出去,滑到走廊上。

她停下来,望着我。

我没有勇气与她对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一定在瞪着我。我低下头。

时间仿佛无比漫长,又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她可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我弯下身子,捡起手册。

我是个胆小鬼。从未试过让事情如自己的想象发展。有时明明是对方的错,我也没有一句怨言。我自己也觉得荒唐,知道这样做相当于在扮演一个吃亏的角色,但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我对此毫无办法。

不,究竟这性格是否与生俱来,我心里还是有疑问的。每个人肯定都爱惜自己,我的性格不可能是自愿形成的。其中一定有某种原因。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

我的母亲似乎认为孩子应当严厉管教,管得越严,孩子就会越坚强、聪明、认真。若是一味溺爱,孩子就会越来越糟糕。因此她不分轻重,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对我严加斥责。

在我用被蜡笔弄脏的手摸杯子的时候,搞错平假名的笔顺的时候,考试没得满分的时候,有蛀牙的时候,晚上大声喊叫的时候,家长来校参观时没举手回答问题的时候,文艺活动中没拿到有台词的角色的时候,摸流浪狗的时候,早春鼻子不舒服的时候。

吃饭的时候母亲尤其兴奋,怒气明白地写在脸上。我一被骂就没有食欲,吃不下饭。这样一来更加激怒了她:费了很大力气做的饭,你为什么不吃?我勉强把筷子送到嘴边,饭菜索然无味。

母亲原本饭量不大,每当此时却仿佛食欲大盛。

我无论做什么都做不到完美,反正怎样都会挨骂,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渐渐地,我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成了不主动做任何事的、沉默而无趣的孩子。

孩子们能敏感地嗅到这股气息。欺负人的孩子不可能谁都欺负。日复一日的相处能让人渐渐看出谁有反抗的力气,谁没有。他们找到目标时,往往会半开玩笑似的发起轻度攻击加以确认。如果这时目标的反抗出乎意料,就意味着他们认错了人。他们便放弃这个目标,再去找新的牺牲品。

有人认为,不仅欺负人的孩子有问题,被欺负的孩子也有问题。也许确实如此。可这就像遭了小偷要赖家里的门没关严,受侵略要赖国家军备不充足一样,不能构成加害者免责的理由,也不能成为谴责受害者的根据。更何况,欺负人的孩子可以凭自己的意愿欺负人,却没有人自愿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可母亲鼓励我受了欺负就要报复回去。这是多没营养的建议啊。我要是下得了手,根本就不会成为被欺凌的对象。

我唯一能采取的战略,就是尽量不让自己引起别人的注意。欺凌一旦开始,无论被欺凌者的态度是卑躬屈膝,还是大义凛然,几乎都不会对结果造成影响。这原本就不是一场对等的游戏,只有静待暴风雨过去。

动画片里有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身后总是跟着一只可靠的猫型机器人。他和我一样不擅长运动,胆子小,智力方面我大概在他之上。尽管如此,我身边却没有任何人。我比他还要可怜许多。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幻想自己理想的模样。

理想的我对任何事都有明确的自信。虽然运动能力没那么优秀,但仗着过人的判断力和毅力,经常在赛场上收获不错的成绩。由于信念坚定,同学们都很认可我,老师们也对我信赖有加。母亲很清楚我的性格,对我的教育采取放任主义。我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而我的行动正好和周遭对我的期待完全一致。

纵使我如此完美,偶尔还是有人要找我的麻烦。

“喂,我忘带便当了!!去给我买面包来!!”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也许是想震慑对方,故意用沙哑的声音说话。

“忘带便当是你的不对,干我什么事。”我坐在桌前,平静地回答,“想吃面包,就自己去买。”

(“欸?不、不行的。第四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呀。”我的目光躲开了对方的视线。)

“你说什么?!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少啰唆,你去买就完事了!!”

(“开始了又怎么样!!反正老师也不会发现的!!”)

“你想买面包就去买,不想去就饿着肚子忍一忍。反正无论怎样都与我无关。我忙着呢,快上一边待着去吧。”我直言不讳地打断了他的话。

(“万一被老师发现了,可要怎么办啊?我就无故缺席了。”我试图逃避对方不合理的要求。)

那家伙在我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毫不畏惧地回瞪。

(“到时候我会帮你蒙混过去的啦!!就说你不舒服,去医务室了!!这样可以了吧!!”)

那家伙左手抓住我的胸口,拽着我的上半身,右手握成拳向身后拉开。看样子是想揍我。

(“能不能等午休开始再说?”我试着哄他。)

我猛地站起来,那家伙还攥着我胸前的衣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失去了平衡。

(“哼!!你真窝囊!!唉,算了!!不过午休开始后,你要在五分钟之内给我买回来!!”那家伙不情不愿地放了我一马。)

我看准那家伙支撑身体的那条腿,伸脚踹在他的膝盖上。

“呜哇!!”那家伙惨叫着倒在地上。

(“唔,你能先把钱给我吗?”我明知道他会怎样回答,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怯生生地问。)

“你要干什么!!”那家伙慌忙站起来,与此同时,周围传来一片哄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班上的同学都竖着耳朵听我们的对话。

(“钱?!我今天还忘带钱了!!你借我啦!!”我听到了预想之中的回答。)

那家伙眼见着满面通红,被大伙嘲笑似乎狠狠地伤害了他的自尊。

“该死!!拿我当傻子耍吗?!”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

(“我、我知道了。面包钱我借你。买便宜的也可以吧?”我破罐子破摔地问。)

他的手刚攥住刀子,就被我踢中了。小刀从他手上飞脱,在空中转了几圈,开始往下掉。大家一哄而散,逃开刀子可能掉落的地方。“扑哧”一声,刀子笔直地插在众人围起来的圆圈中央。

(“给我看一下你的钱包!!”他强势地命令我。)

(我慌兮兮地从兜里掏出钱包。)

“喂,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老师们听到骚动声,走进教室,“咦?这把刀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一把抢过我的钱包,从里面抽出纸币。“哼!!就这么点儿钱?真让人扫兴!!算了,我就饶了你吧!!给你留点儿零钱,用它去买面包!!”他把我的钱包扔在桌上。幸好我之前偷偷地从钱包里拿出了几张纸币,至少没被他夺走全部财产。)

我没有回答老师们的问题,只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坐回椅子上。女生们已经开始讲述事情的始末。

“是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了刀子,那谁也保不了你。”一位老师沉痛地说,“看来必须报警了。”

其他老师也同意。

(我松了口气,刚要将钱包放回兜里,却有东西轻飘飘地飞了出来。是我之前藏的纸币。我把钱藏在袖子里,但它不知怎的掉了出来。我慌忙伸手在地上抓,那家伙却把我的手和钱全踩住了。

“喂!!还蛮会搞小动作的嘛!!”那家伙的手伸进兜里调侃道,“可惜太天真啦。”他加重了踩我手的力道。)

“吵死了!!”那家伙像穷途末路的野兽般吼着,“我要把你们都杀了!!”他的拳头对着一位老师挥过去。

我倏地把脚伸到他前面,他狠狠地摔在地上。我趁机抓住他的手,拧了一圈,将他压倒在地。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痛痛痛痛痛!”我挣扎着想要将手抽走。

那家伙突然抬脚,惯性的力量得以释放,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

我想出一个有趣的点子——假设那个理想的我真的存在。

独自在房间的时候,或者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会暗中描摹理想中的自己。刚一开始很难想象自己的样子,但习惯后,大脑就能在几秒钟内勾画出自己的轮廓。比起照镜子,看照片更容易抓住人的特质。因为镜中的自己往往是一个观察者,无论如何也无法客观地审视。

单纯想象自己的模样有些无趣,我开始细致地推想他存在于房间,或在外面走路的样子。就连另一个自己走路时榻榻米发出的吱呀声和带起的沙尘,都尽可能详细地在脑海中呈现。

理想的那个我肯定能成为我理想的参谋。反正另一个我做什么、说什么都由我决定,基本上不会超出我自身的思考范围,但这样做可以凸显现实中的我的问题,对于解决问题应该是有帮助的。

我先试着抛出自己的问题。另一个我思考一会儿,会返回准确的解答。当然,真正思考答案的是现实中的我,是我在设想理想的自己会如何回答。起初我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答案,但习惯之后,反应就越来越快。渐渐地,我们的对话几乎变得与现实中的人讲话一样自然,那感觉就像和梦里的人说话一样。这样说,你们大概就明白了吧。我看一些作家写过,小说中的人物有时会自己行动,也许和我的情况类似。另一个我既是我,也是我的老师,还是没什么朋友的我唯一的密友。

“最近,那个蠢货缠着我的时候,”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问另一个我,“我没少受折磨,你却轻松地解决了他。要怎样才能像你那样冷静地处理问题呢?”

“哎呀,很简单嘛。”另一个我倚在书桌上,抱着胳膊回答,“就是预测。预想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我应该如何回应。然后对方又会对我的行为如何反应。总的来说就是这些预测的累积。”

“要是能做到,我也想这样。”我噘起嘴,“但那家伙一靠近,我就怕得心慌,眼前一片漆黑。”

“为什么要害怕?我一点儿也不怕那家伙。”

“那家伙比我力气大。要是打起架来,我肯定不堪一击。”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一开始就总想着自己会输,那可绝对赢不了。像我就知道自己会赢,所以根本不怕。”

“你真是自信啊。但我倒要问问你:你也没法保证自己一定会赢吧?”

“但我也没法保证会输。”另一个我调皮地笑了笑,“实际上,输或赢都是有可能的。”

“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听我说完嘛。我们做的是主观的预测,和客观预测棒球、赛马的输赢不是一回事。”

“主观的预测?”我有一瞬不明白另一个我在说什么,跟不上他的思路。

“无论我们怎么预测,棒球比赛的结果都不会对我们产生影响。也就是说,预测和结果都是独立的。可自己和欺负人的家伙决一胜负就不同了,预测会对结果有很大影响。可以说,想输就会输,想赢就会赢。”

“这怎么可能呢?就算觉得自己会赢,该输的时候还不是照样会输?”

“确实如此,但基本可以说,想着会输的人很难获胜。只有相信自己会赢,才能有胜算。觉得自己会输,就绝对赢不了。运动员、学者、政治家、棋手都是这样,一流的人总是确信自己会赢。确信是胜利的必要条件。如果想着自己会输,那就什么好事都不会有。”

“说得轻巧。但我在现实中一直都在输,根本没法想象自己能赢。”

“这就是恶性循环。因为真的输了,就更确信自己会输。乍一看像是合乎情理,但我不接受。没有人是从一开始就很厉害的。就算一直输,也要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赢。只有带着这种自信,才能成为赢家。你的不自信是有其他原因的。”

“其他原因?”

“你太害怕失败了。每次失败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恐怕才是真正的原因。即使胜算很大,只要有一点失败的可能,你也会觉得不值得挑战。这一点,已经深深刻在你心里了。”

“我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变强?”

“要先尝到胜利的滋味。”另一个我的眼中闪着诡异的光,“对胜利的记忆会让你确信下次也会胜利。”

“要是真能这样,我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别担心,我来帮你。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出现的。”

鲇川美智朝我走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午休就要结束,大家都回了教室,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我和鲇川。

鲇川瞥了我一眼,但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径直朝自己的教室走去。我停下脚步,一瞬不瞬地盯着鲇川。

她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我依然凝望着她的脸。

鲇川的步速眼见着慢了下来,脸越来越红。她终于停了下来,疑惑地回头看我,看样子想听我说些什么。她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盯着她。尽管如此,我还是故意什么都不说,继续凝视着她。

“怎么?”鲇川大概终于忍不住了,主动发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我摇头,“不是的。只是……”

“只是?”鲇川朝我走近一步。

“什么事也没有。啊,再不回去就要上课了。”

“怎么了嘛,这样让人很好奇欸。我做了什么吗?”

“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啦。好为难哦。”我挠挠头。

“我才为难呢,在走廊上遇到这种事。”

“哪种事?”

“你刚才一直在看我吧?”

“你是说我在看你?”

“没有吗?”鲇川的神情有些尴尬,“难不成是我的错觉?”

我连忙摇头,说:“不不不,才不是错觉。我刚才确实有在看你……”

“果然是看了吧?”

“但我没想死盯着你。”这次轮到我尴尬了。

“啊呀,我可没说你盯着我。只是你一直看我,我觉得有点儿奇怪……”鲇川不再说话,望着我的双眼,像是在说:现在该你说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回望她的双眼。她可爱地歪了歪头,大概是觉得我的行为很古怪吧。尽管如此,被我这样默默地凝望,她又红了脸,低下了头。

预备铃响了。

“不行,我得走了。”鲇川的目光在教室的方向和我的脸之间逡巡了几次,“怎么办?”

“那今天放学后怎么样?”我提议。

“欸?什么?”她焦急起来。

“我在车站前的书店等你,我们在那里聊一聊吧。”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开始出现老师们走向各个教室的身影。

“怎样?你不来吗?”我催促鲇川。

“嗯,我去。我去书店就行了吧。”鲇川脱口而出。

趁鲇川还来不及回味自己的话,我小跑着去了教室。

鲇川似乎愣了一瞬,几秒钟后,朝同一间教室走去。

我从没和鲇川在一个班上过课,所以我以为她对我几乎没有印象。

相反,我的心却总是被她俘虏。鲇川百分之百地展现了我的理想型。

及肩的漆黑长发有时会整齐地编成辫子,皮肤的颜色不是过分的白,也不是过分的黑,恰好是抓住我心的那种明亮而温暖的颜色,明艳动人。眉形细而清晰,柔和了她的表情。虽然眼角有些上翘,但眼睛又黑又圆,丝毫不会给人留下严厉的印象。鼻子和嘴小而优雅,嘴唇翘翘的,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一些。浅桃色的脸蛋水灵灵的,情绪激动的时候,立刻就会变红。人要是脸红,通常会让人感到滑稽,可她红通通的脸颊却是健康美的象征。虽然个头高了一些,但手脚没有过长,而是介于身体和头之间,维持着恰当的均衡。她的身材差不多要从孩子向成年女子转变,带了一抹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来的圆润,脸和身体没有一处棱角。

鲇川的成绩不算特别优秀,但学习认真,总能保持中游以上的水准。没有加入运动类的社团,但偶尔会在操场上跑步。每当看到她活泼的身影,我都怦然心动。

至少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说过鲇川的坏话。她身上没有一丝阴翳,好像有几分天然呆的气质,我听说过她的一些小小的失败,但这些可爱的小插曲在我听来,更像是映衬了她的人品。她从不欺负人,也不会受人欺负。虽然不是我亲眼所见,但听说她曾保护过受欺负的同学。一般来说,做了这样的事,她本人也可能成为被欺凌的对象,但她还是没挨欺负。大概是拜她的品格所赐吧。

光是看着她,我就已经陶醉。如果能和她说话,我恐怕会高兴得上天。如果可以拥有鲇川,即使要我抛下自己的全部,我也无怨无悔。

每当独处的时候,我便召唤出理想中的自己,这已经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其实,我偷偷给另一个我取了个名字:“分身”。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能说,分身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尽量不去想他是我的一部分,也许正因如此,才想给他一个固定的名字。

“你的自信有多一些吗?”分身像走平衡木似的走在书桌边上问我。

“嗯,算是吧。”我暧昧地回答。

“‘算是吧’?”分身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向正上方一跃。应该是想稳当地脚尖着地,但用力过猛,头撞在天花板上。随着一声闷响,分身摔了下来。“哎呀,抱歉抱歉。”他揉着脑袋站起来,“我得意忘形,忘了考虑天花板的高度。”

“一贯冷静的你竟然会犯这种错,真是稀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分身喘着粗气,“说不定就要和理想的女人交往了,这种关键时刻,谁还能保持冷静啊?我当然心神不宁了。”

“说不定就要和理想的女人交往的关键时刻?你在说谁?”我有些头晕目眩。

“鲇川美智啊。说到理想的女人,不就只有她吗?”

鲇川美智?他说鲇川美智!!

“什么叫你和鲇川美智交往啊?!”我不由得大声起来。

“就是‘和鲇川美智交往’的意思。顺带一提,这里的‘交往’指的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和鲇川美智交往的人,到底是谁?”这回我注意了周围的情况,压低了声音。

“我——也就是你。”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冷静点儿。”分身将手放在我肩上,“今天放学后,我约了她见面。”

“欸?这不可能……因为我一放学就……咦?”

放学后我干了什么?真实的感受在下一个瞬间排山倒海地涌来。我和鲇川在书店见过面了。

“是的,我今天和鲇川说话了。”幸福感将我围拢,“但好奇怪啊。今天我和她在走廊上碰面的时候,我应该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啊。”

“你说得很好嘛。你们还约好在书店见面。”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是这样。但记忆好像模模糊糊的。”

“无论模糊还是清楚,实际上你就是和她在书店见了面。所以你们肯定在走廊上讲过话了。”分身叹了口气,“拜托你振作一点儿啊。”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事情的进展似乎很顺利,但我怎么可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擅自行动?

“和鲇川搭话的人,是你吗?”我质问分身。

“真是个没意义的问题。”分身又纵身一跃,跳到书桌上,“我就是你,所以根本没法区别事情到底是我干的还是你干的。我干的事就会变成你干的。”

“确实是会这样,但好像不太对劲。”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让我有些焦躁,“如果真是我做的,那不用别人告诉我,我肯定也是知道的。而我却直到你告诉我后,才知道自己和鲇川说了话。”

“谁都会忘事的。”分身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这些。

“这不是突然想不起来。我是有记忆的。直到刚才为止——真的是刚刚的事,其他的记忆还很清晰。我最终没和鲇川搭话。在走廊上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还故意转过脸去,然后……呃……然后我做了什么?”

“你看,果然是你记错了。仔细想想吧。你不是停下来,盯着鲇川看了吗?”

“对。我停下来盯着她看。然后鲇川觉得我很奇怪,问我‘怎么?’……”

“你看,这不是想起来了吗?”

“我说了些让她浮想联翩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然后约她放学后在书店见面。”

“回答正确。”分身拍起手来,“和她的第一次约会开心吗?”

“说是约会也太夸张了吧,我们无非是站着聊了一会儿。”

“仅此而已吗?”

“还约了下次见面。”

“那已经很棒了。”

“这样太奇怪了。”我隐隐觉得不安,“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事情不断地向前推进。”

“你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能说得这么详细。”

“这样不算知道。在你告诉我之前,我都不知道。要借他人的帮助,才能想起自己的事,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你在说什么啊?”分身认真起来,“他人是指我吗?我不就是你吗?不过是自己制造了一个契机,让自己想起做过的事,这有什么奇怪的。还是说,你难道是把我和你区别看待的?”

“那当然不可能啦。”我慌忙摇头。

“那我就放心了。”分身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我还担心呢——你会不会已经给我取名字了?”

我的鸡皮疙瘩慢慢起了一身。

“怎么了?你又在思考什么?”鲇川开玩笑地问。

“欸?嗯……”没想到鲇川在我身旁,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找了个借口,“不好意思,我只是有些担心考试的事。”

我正在和鲇川第三次约会。记忆苏醒了。怎么会这样?今天不是第一次约会了。可我没有前两次约会的经历。不,好像也不是没有经历。第一次约会一起去了附近的游乐园,第二次是去看电影,今天是去水族馆,我们正并排坐在电车里。脑海中的记忆的确鲜明,可怎么也没有真实的感受。简直不像是自己的经历,而是在录影带中看到的别人的经历。

“今天你好像有点儿奇怪呢,怎么感觉有些阴暗?”这一次,鲇川的语气认真了些,“就像另一个人似的。”

我流下了冷汗。看来分身游戏玩过头了。最近,我总是觉得分身有些别扭。也许是精神上吃不消了吧。我盘算着不再召唤分身,反正我已经和鲇川顺利交往,也有了自信。我已经不需要分身了,就将他埋藏在我心底吧。

“谁知道呢,最近我太逞强了。”我努力放松僵硬的脸颊,试图挤出一抹笑容,“那个,嗯,因为想和鲇川交往……所以……怎么说呢……我一直在演绎理想中的自己。真正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其实很胆小、很没出息,一点儿也不聪明。”我勉强让干燥的舌头动起来。

“干吗突然这样说?”鲇川微笑着,看来是以为我在开玩笑,“你根本不需要演戏,我喜欢的是你原本的样子呀。难道说,我喜欢的你都是演出来的?那也无所谓嘛。如果你能演得那么好,也是你的魅力呀。”

我开心极了。那天的约会虽然不太顺畅,但她似乎不太在意。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应该能顺利交往下去。

“下次也星期天见?”分别时,鲇川问我。

印象中,下星期一有一场小考,不能放着不管。而且如今的我觉得,自己应该能努力一把。

“唔……哪天见呢?再往后的星期六可以吗?”我惴惴不安地问。

“可以呀。那就星期六见。”鲇川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却很快恢复了笑容。

啊,鲇川和我真的很顺利——我真实地感受到这一点。还是不要告诉她那件事了。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再告诉她也不迟。

小考的前一天,我从早上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温习。这本该是和鲇川约会的日子,但哪天约会都不迟。如果一直沉溺于快乐之中,说不定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小考顺利结束的那个午休,我在校园的一角放松,鲇川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过来。

“昨天非常感谢。”鲇川说。

一股浓黑阴郁的感觉从下腹涌上胸口,我的身体似乎拒绝理解鲇川话中的意义。

事情开始走样了,再不赶快干预就来不及了——我直觉如此。不,也许事态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舔舔嘴唇。鲇川在为昨天的事向我道谢。这是否意味着昨天我和她约会了?可我没有昨天和她约会的记忆。我做了个深呼吸,试着在脑海中翻找,但这次真的什么也没有找到。归根结底,我昨天根本没踏出家门一步。家里人都可以做证。这也就是说,不是什么双重人格、记忆丧失的问题,而是另一个我得到了字面意义上的独立。不,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要先和她确认一下。

啊,可我要怎么确认?若是直捣问题的核心,劈头就问,她一定会很受打击。然而,也不能一味顺着她的话聊下去。

“我,我才要谢谢你。”我的回答无功无过,额头直冒汗。

“所以,昨天的你是真的你吗?还是演出来的?”她半开玩笑地问。

我眼前一黑。鲇川昨天果然和我约会了。我的心跳越发剧烈,呼吸开始困难。

“唔……怎么说呢?最近我自己也有些搞不懂了。”我忍着晕眩,勉强维持着平衡,没有倒下,“你怎么想?”

“这个嘛。我也说不太好,但昨天的你棒极了。就算那是演出来的,也没关系。”鲇川调皮地笑了,“不过无论怎么说,你昨天也太心急啦。我们才刚刚开始交往呀。别着急,还是慢慢来吧。”

我再也承受不住,当场蹲了下去。

“哎呀,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晕了一下。一定是因为睡眠不足。”

“你不会是为了准备今天的考试熬夜了吧?傻瓜。与其那样,把约会放到后面也没关系呀。”

“正是因为见到了你,我才有力气熬夜啊。”

鲇川疑惑地歪了歪头。

糟了。我是模仿着分身的语气说的,看来适得其反。沉默是金,最好还是少说多余的话。

“如果身体垮了,就太不值得啦。喏,手给你。”

我攥住鲇川伸过来的手。

“呀!”她的手缩了回去。

我直接从半蹲的状态摔坐在地上。

“你到底是谁?!”鲇川害怕地盯着我。

我该怎么回答?我就是我。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然而,分身也是我。现在鲇川似乎认为分身才是我,那么,不是分身的这个我到底是谁?

鲇川愣了一会儿,终于如梦初醒般捂住嘴:“对不起!我好像说了奇怪的话。”

“没关系啦。好累。我累了,你也累了。大家都累了,所以才会慢慢变得奇怪。”

“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好可怕啊。”

“很快就会结束的。”我冷静地回答,“王牌在我手中。”

我回到家,立刻召唤分身,想问他昨天发生了什么。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在脑海中描摹自己的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没法顺利地在空气中凝结影像。平时都能看得很清楚,可那天刚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影像就立刻消散了。是因为有段时间没叫分身,技巧生疏了吗?还是因为疲劳,无法集中精神?想来想去,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些。

我可以轻松地描摹出分身的轮廓,可到了刻画细节的阶段,就感到一种阻力,进度随即倒转回去。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但我能感觉到分身不想被召唤出来。他一定在背着我擅自行动。

最后,我放弃了召唤分身。彻底无法控制分身让我很受打击,但现实如此,我不能不接受。当务之急不是为之叹惋,而是重新夺回对分身的控制,并找到方法让他离开鲇川。

我走进浴室,泡在浴缸里仔细思考。反正分身只是我造出来的影子,不是真正的人。就算没了分身我依然存在,但如果没有了我,分身就不存在了。所以压根儿用不着为此心烦意乱,分身绝对没法对我下手。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还可以威胁分身,让他听命于我。

我彻底放松心情,乐观了许多。

很大的水声响起,有人跳进了浴缸。虽然正在我的背后,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分身。

我回过头,立刻向他发起责难:“刚才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欸——”分身故意耍人似的,拖长了声音讲话。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叠好毛巾放在头上,在浴缸里伸开了手脚,相当放松。“你说你刚刚叫我了?我完全没感觉耶。”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火了,“你和我是同一个人,我的一举一动,你肯定一清二楚!”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分身露齿而笑,“最近好像不是这样哦。你站起来试试看。”

我根本不打算听分身的命令,但他先站了起来,攥住我的手腕,硬是把我从洗澡水中拽了起来。

“你有什么感想?”分身与我裸裎相对,意味深长地问。

“没什么感想。”我竭力虚张声势。

事实上,我并非毫无感想。我又惊又怕,几乎双腿发软。不知怎的,分身几乎比我高了十厘米,手脚也比我长了许多。我的体形瘦小,弱不禁风,分身的胴体却骨骼粗壮,肌肉结实。

我的手腕留下了清晰的红指印,分身握力惊人。我的皮肤苍白,长满青春痘,分身的皮肤却黝黑而紧实。最关键的是,他和我的长相完全不同——鼻梁高挺,目光锐利,双颊下陷,一副肉食野兽寻觅猎物的神态。分身已经变成了我完全无法共情的模样。

“虽然你或许想逞强,但你的声音在发抖呢。”分身的声音更低、更粗了,“你看,我们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啦。”

“我可不承认。你不过是我的一部分,我不允许你擅自行动。如果你有意那样做,我随时都可以收拾你。”

“那就很有趣了。”分身坏笑起来,“要和我决一胜负吗?”

他的右手突然掐住我的脖子,直接用力把我举到了空中。我无法呼吸,也无法喊叫,只能徒劳地蹬着双脚,双手握住分身纹丝不动的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分身不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吗?以前的他会将我从欺凌中拯救出来,可为何现在成了欺负人的一方?

我开始眼冒金星。

啊,我就要被自己创造出来的另一个自己杀死了。从旁人的角度客观地看,现在的我是什么状态?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吗?凭意念悬浮在空中吗?还是在浴缸中意识模糊,快要溺水而亡?千钧一发之际,奇思妙想掠过我的心头。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分身把脸凑过来,吐着让人不爽的气,“一切都是你的错。就是从你给我取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和你拥有了不同的人格。用另一个名字叫我,就意味着你把我看作另一个人。我是你心灵的产物,所以能忠实地反映你的心态。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了独立的人格,走上了自己的路。最开始我们只有小的差异,但随着时间流逝,差异越拉越大。现在,我已经成了和你完全独立的另一个人。原本我的诞生,是因为你不想受欺负、想成为我这个样子对吧?所以我总是想要变得更强。可与此同时,我又要保持自己的人格,于是左右为难。乍看上去,我好像没什么变化、安安稳稳的,实际上永远有两股力量要将我撕裂。当自我一致的禁锢被打破时,我就迅速地成长了。即使是此时此刻,我也在不停地变化!”

我拼命踢蹬双腿。看来分身认为自己已经是脱离于我的存在了。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就算不是真的,这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毫无意义。如果我就这么死了,分身应该也会消失,那样的话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不过,我也不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要想起那个,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现在就该……想起……来了。

我的目光涣散,什么都无法思考了。一切都无所谓了。还有什么必要负隅顽抗呢?反正往后一定有的是痛苦的事情等着我。或许就这样当一条丧家犬,被分身杀掉也不错。我卸掉全身的力气,听凭分身摆布。一切都放松了下来,感觉真好。

“哇!好脏!”分身的手突然松开了我的喉咙,“你这家伙太坏了!!”

我掉到浴缸里,水花四溅。我还在猛烈地喷出尿液。

“你尿了我一身啊!!”分身气歪了脸,“臭死了!”

我咳个不停,气管里咕嘟嘟地发出难听的声音。

分身又虎视眈眈地望着我。

“别过来!”我总算蹦出一句话。

“什么嘛,我不是认真的。如果刚才在这里把你杀掉,毕竟会惹出麻烦。这点儿道理我还是懂的。就算我不出手,要不了多久,你自己也会消失。我今天只是告诉你,我们的地位已经颠倒了。放弃抵抗吧,这样的话,我就会把你沉入我心里的黑暗之中。”

我只是奄奄一息地摇头。

“明天我要和鲇川约会。六点,在神社后面的公园。”分身揪住我前额的头发,把我垂着的头拽起来,“你也过来。那时候起,我应该就真实存在了。”

分身一撒手,我的头又垂了下去。等我竭尽全力抬起头时,他已经消失了。

情况近乎绝望。

“抱歉,等很久了吗?”鲇川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四周昏暗,没有一个人影。鲇川的脸在晚霞的映衬下显得异样妖艳。

我刚要回应鲇川,神社的森林里蓦地走出一个巨汉。是分身。他比昨天更高大了,恐怕现在要比我高上一头。

鲇川有一瞬露出诧异的神情,看看我,又看看分身,然后神色一下子缓和下来,重新朝我走来。我松了口气,朝她伸出手。

“不知是怎么的,我认错人了。非常抱歉。”鲇川匆匆朝我一弯腰,然后转身朝分身跑去。

“哇啊啊啊啊啊!!”我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快住手啊,分身!”

“分身……这就是我的名字?”

“拜托你不要动她。我的其他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唯独不要对鲇川下手。”

“你怎么这么任性呢?鲇川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女人。是我追求的她。和鲇川交往这件事,你没做过一丁点儿的努力。”

“她是我人生的意义!”

“这我管不着。”

“不,这和你关系很深,关系到你存在的理由。”

“我存在的理由?我不是为了帮你向那些欺负人的孩子报仇而出现的吗?”

“不是。那只不过是为了达到我目的的条件之一。我知道你为什么存在,而你却不知道。光凭这一点你也该明白,谁是主人。”

“你这不过是迂腐的诡辩。照这么说,你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吗?如果知道,就说出来让我听听啊。怎么样?说不出来吧!”

“也许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但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我和你是平起平坐的。你不知道我存在的理由,而我知道你的。因为我在前,你在后。好了,别再做傻事了。别逼我使出撒手锏。我们回到以前的朋友关系吧。”

“笑死人了!你竟然还有撒手锏?不如在故弄玄虚的时候顺便跟我说说,我真正的存在理由是什么啊?”

“是鲇川啊!”泪水从我眼中滑落,“我想要自己变成鲇川喜欢的样子。要欺负我的人好看,这不过是让鲇川喜欢的条件之一。”

“那个,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鲇川愣愣地听了一会儿我们的对话,终于反应过来,要加入这场谈话。

“我们原本是同一个人。”分身搂住鲇川的肩,“有了。我有个好主意,交给鲇川决定吧。”他凝视鲇川可爱的双眼,说:“鲇川,你仔细听好再回答。鲇川美智的恋人,是这个男人,还是我?是谁在学校的走廊上盯着你看?一直以来,是谁在和你约会?”

“这不公平!”我大喊,“你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理想中的男性来设定的。一旦没了自我一致的禁锢,你肯定会向着她理想的恋人形象发展。”

“你们在说什么蠢话?”鲇川莞尔一笑,“我知道啦。你特意叫上一个朋友,想取笑我吧?我的恋人当然是你啊。”鲇川紧握着分身的手腕。

分身瞪着我,露出因得胜而傲慢的表情。

“消失!!”我指着分身大喊,“这是本体的命令。分身立刻给我消失!”

分身有一瞬露出吃惊的表情,停下了动作。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鲇川瞪大了双眼。分身缓缓将手抬到自己脸前活动了一会儿,僵硬的表情逐渐放松,最后放声大笑。“这就是你的撒手锏?”他笑得眼泪直流,却仍在继续,“‘这是本体的命令。分身立刻给我消失!’就这样?真是愚蠢至极。还不明白吗?我已经不是你的分身啦。我成长了,有了实体,不再是你这个胆小鬼的白日梦啦。”他搂过鲇川,“看!我们可以触碰到对方。鲇川和我是相爱的,你才是多余的那个。说起来,你的轮廓已经变得模糊了呀。”

我慌忙看自己的双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的手好像有些褪色。不,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消失?我才是本体啊。一定是我哭得泪眼模糊的缘故。

“要我告诉你实话吗?”分身阴鸷地笑了,“一切都正相反,不是没出息的、挨欺负的孩子幻想自己变得强大,而是一个身心强健的少年偶发空想——如果自己是个软弱的、挨欺负的孩子,还不敢和现在的女朋友搭话,一切会是什么样子。不过,这个把戏我已经玩腻了。所以就要请你消失啦。接下来,就是我跟鲇川开心的约会时间。”

我浑身脱力,跪在地上。我想站起来,反而双手撑地倒了下去,趴在地上。浑身发麻,不听使唤。

“给我消失。”分身说。

鲇川凝视着分身,眼里仿佛没有我。

我下定决心,使出最后那张王牌。

“再见了,我的憧憬。你消失吧。”

“你怎么还在说这些?”分身对我露出得逞的表情,然后好像突然察觉到了某种异象,转过头去,“鲇川!你在哪里?!”

“那个女孩根本就不存在。”我慢慢站起身来,掸掉衣服和裤子上的污泥,“分身,这一点你有所不知。你是在鲇川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我先创造了鲇川,然后才创造了你。”

“啰唆!给我闭嘴!”分身捂着耳朵蹲在地上。

“我胆子太小,根本不可能交女朋友。”我用手背擦泪,“于是,孤单到毫无办法的我,只好描摹出自己理想中的女孩,排遣寂寞。”

分身蜷着身子倒在地上,指尖变成一缕缕热气,逐渐在空气中蒸发。

“我创造出的鲇川是一个完美至极的女孩。然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和她交往的模样。鲇川太完美了,我配不上她。所以,我——”我咽了口唾沫,“我就创造出能和她相配的另一个自己——也就是你,分身。”

分身捶着地面,仰天号泣。

“可我在某个地方出了差错。明明只要创造出理想的恋人和理想的自己就好,我却还想要一个好朋友,最终错误地将理想的自己和理想的朋友重叠在一起。可我不能与自己做好朋友。为了和你成为朋友,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不同的人格。你拥有了独立的人格,带走了鲇川。你们本就是理想的伴侣,当然会顺利交往。可鲇川一旦失去了和我交往的可能,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等待她的就只有消失。”

“该死!你这个浑蛋!!”分身哭喊着,“没有鲇川,我活不下去。立刻把她还给我!!”

我摇头:“鲇川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你是为了她而存在的。如今鲇川消失了,你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分身悲伤地半张着嘴,呻吟着向我伸出手。

“永别了。对不起,全怪我太任性了。”我别过脸去。

再回头时,分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霎时间,我心头涌起压不住的感伤。我同时失去了两个无可替代的人——恋人和朋友。

这一天的悲伤,我将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