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志愿表上的蓝花印

1991年的端午艾草香混着油墨味,吴锋趴在阁楼木板上填志愿表,台灯把“兰州大学中文系“六个字照得发烫。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他摸出枕头下的铁皮盒,蓝花小褂的褶皱里掉出片欧阳靖给的青柠色指甲油碎屑,在志愿表“是否服从调剂“栏上滚了两圈。

三天前欧阳靖在县招待所的长谈还在耳边回响。她穿着牛仔外套,指甲换成了裸粉色,烟圈在台灯下画出圆:“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搞纯文学?“她夹烟的手比画着,“因为现实比诗更需要解码。你看这张志愿表,“她敲着表格边缘,“兰大中文系在西北,干燥得能让蝉蜕保存十年,不像南方这么潮。“

高考结束那天他去了河埠头,陈墨当年洗衣的青石板长了苔藓。他把天蓝色发绳系在钓竿上,线尾缠着的水草里夹着片枫叶,是苏棠送的那片,叶脉间的钢笔字“桃花痣是春天漏在秋天的标点“被水泡得模糊。远处有穿军装的青年走过,腰带扣在阳光下晃了晃,他突然想起体检时医生袖口的麦穗徽章,和夏老师银戒上的缠枝莲纹,原来都是某种秩序的象征。

欧阳靖那晚推给他一本《存在与时间》,扉页贴着张她大学时的照片:站在黄土高坡上,风吹起她的长发,身后是层层叠叠的山,像极了兰大录取通知书上的配图。“西北的风很烈,能吹掉你身上所有多余的东西,“她用红笔在“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下面画线,“包括那些你以为重要的秘密。“他盯着照片里她被晒黑的脸颊,突然发现她颧骨上有颗淡痣,和苏棠的桃花痣遥相呼应。

填完志愿那天他去了中学,夏老师的办公室换了新窗帘,墨绿色的布料上印着细小的蝉蜕图案。他在旧黑板槽里找到半片蝉蜕,翼膜上有道细微的裂痕,像极了他偷拿蓝花小褂时被冬青刺扎破的掌心。教务处的老师说夏老师调去了南方,临走前留下句话:“告诉那个爱写蝉蜕的学生,光永远在蜕壳的反方向。“

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母亲把蓝花小褂改缝成了枕套。他摸着布料上熟悉的折痕,突然在枕套内侧发现行极细的绣字:“蜕壳时别回头“——针脚颜色和夏老师当年针织开衫的线头一样,是那种褪了色的蓝。欧阳靖在电话里说:“我就知道你会选中文系,你们这种人,天生要和文字较劲。“她的声音混着长途线路的滋滋声,像八十年代的老收音机。

临行前他去了趟市文联,欧阳靖正在编发抗洪报道,桌上摊着的照片里,有个穿军装的青年背着老人蹚水,腰带扣的反光让他想起体检那天的接兵干部。“这世界需要记录者,也需要亲历者,“欧阳靖递给他包兰州产的玫瑰烟,“中文系教会你的不是酸文假醋,是看见表象下的纹路。“她的指甲又涂回了枫叶红,在稿件上画下重点线时,戒指内侧的字母在阳光下一闪而过。

火车启动时他收到林晚晴的信,信里夹着张她大学的照片,手腕上还戴着当年的红绳手链。“其实夏老师早就知道晾衣绳的事,“信纸被火车颠簸得发颤,“她说青春就是段明知故犯的旅程,重要的是你最后记住了什么。“他把信和欧阳靖的《存在与时间》一起塞进书包,透过车窗看见站台边的梧桐树上,有只蝉正在褪壳,嫩绿色的身体从褐色外壳里挣出来,翅膀在晨风中慢慢展开。

兰州的第一阵风裹着沙尘吹进宿舍时,吴锋把蓝花枕套铺在床头。枕套边缘的毛边蹭着他脸颊,让他想起陈墨搓衣板的咯吱声。他翻开《古代汉语》,扉页用铅笔写着:“蝉,从虫从单,单者,大也。“窗外的白杨树哗啦啦响,他突然明白欧阳靖那晚说的“解码“——夏老师的银戒是规则,陈墨的笑涡是纯真,苏棠的诗是理想,欧阳靖的成熟是现实,而现在,这西北的风就是解开所有谜面的钥匙,它吹走年少的迷茫,露出生命最本真的纹路,如同蝉蜕去外壳,才能看见光真正的形状。

这个秋天结束时,吴锋在日记本里贴上兰大校园的落叶,叶面上用钢笔写着:“志愿表上的蓝花印,是所有预兆汇聚成的坐标。它不是终点,是你终于学会在光与疼痛的交界处,坦然摊开掌心,看见命运早就刻下的、关于蜕变的答案。“他不知道未来在中文系会遇见什么,只记得欧阳靖说的“西北的风能吹掉多余的东西“,而他留下的,是那些在蝉鸣与油墨味中,早已融入骨血的、关于观察、记录与思考的本能,如同蓝花布上的纹路,终将在岁月里,显影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