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剑新声03(上)
那辆泥浆裹身的小电驴,像条在泥潭里打过滚的土狗,蔫头耷脑地停在楼侧的红砖空地上。陈光提着一桶水,水流哗啦啦地冲击着车身上的泥块,浑浊的泥浆顺着车身流淌下来,在地面蜿蜒出深色的痕迹。他手里攥着一块旧毛巾,机械地、用力地擦拭着。泥浆很顽固,有些已经干结,需要反复用力才能刮掉,露出底下磨损的蓝色漆皮。
车身侧面那道新鲜的刮痕格外刺眼,像一道丑陋的伤口。他盯着那道划痕,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擦着旁边的泥点,直到指节微微发白。昨晚桥洞下冰冷的绝望感,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还有床头那张没有署名的纸条……这些画面碎片般在脑子里冲撞。毛巾下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仿佛要把这些混乱的情绪也一并擦掉。
“小陈!小陈啊!”一个急促、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从单元门口传来,像根针,猛地刺破了这单调的冲刷声。
陈光手一抖,毛巾差点掉进泥水里。他抬起头。
对门赵大妈几乎是踉跄着冲下几级台阶,胖乎乎的身体跑得呼哧带喘,脸上是少见的惊慌失措。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对折的纸条,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了。
“不好了!不好了!”赵大妈冲到陈光面前,胸口剧烈起伏,把那张纸条几乎戳到陈光眼前,“张婆婆!张婆婆摔了!”
陈光的心猛地一沉。张婆婆,就住三楼东头,快八十了,半身不遂好多年,只有一个远嫁外地的女儿,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平时就靠社区送餐和几个老邻居偶尔搭把手。
“怎么回事?”陈光的声音也绷紧了,一把抓过那张纸条,水淋淋的手立刻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湿痕。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写得极其吃力,笔画断续,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写出来的:
>**摔了,动不了。疼。**
>**帮帮我。**
短短几个字,像是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陈光心上。他甚至能想象出张婆婆一个人摔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挣扎着爬到门边,用颤抖的手写下这张求救字条,再从门缝里艰难地塞出来……那需要多大的绝望和毅力?
“我早上买菜回来,就看到这张纸从她家门缝底下塞出来!”赵大妈急得直跺脚,语速飞快,“我使劲敲门喊她,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听见……就听见好像有很轻很轻的哼唧声……吓死我了!这可怎么办啊!她家那门结实得很,里面还反锁着!老李头他们几个男的都不在家!物业电话打了,占线!这可急死人了!”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陈光。张婆婆的情况,多耽误一分钟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他看了一眼自己那辆还满是泥泞、后视镜歪斜的电驴,又看了一眼赵大妈六神无主的脸。没有任何犹豫。
“我去看看!”他扔掉手里的湿毛巾,顾不上满手泥水,拔腿就朝单元门冲去,几步就跨上了楼梯。赵大妈愣了一下,也赶紧喘着粗气跟上。
三楼东户那扇暗红色的旧防盗门紧闭着,门缝底下确实能看到一点纸条被抽走后的痕迹。陈光用力拍打着铁门,发出沉闷的“哐哐”声,震得楼道里的灰尘簌簌落下。
“张婆婆!张婆婆!您能听见吗?我是陈光!您开开门!”他提高嗓门喊着,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铁门上。
门内一片死寂。但当他屏住呼吸,努力去听时,似乎……似乎真的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呻吟,像受伤小动物发出的呜咽,气若游丝,几乎被心跳声淹没。
陈光的心揪紧了。他退后一步,目光快速扫过这扇老旧的防盗门。门是向内开的,门框和墙壁结合得很紧密。唯一的办法……
“赵阿姨!”陈光猛地转头看向刚爬上楼、扶着墙喘气的赵大妈,“您家有锤子和粗点的螺丝刀吗?或者撬棍之类的!要快!”
“啊?锤…锤子?有有有!螺丝刀也有!我这就去拿!”赵大妈被陈光脸上少见的凝重和决断震住了,二话不说,扭身就往楼下自家跑去,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楼梯上。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被拉长。陈光焦躁地在狭窄的楼道里踱步,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那微弱的呻吟声似乎消失了,这更让他心慌。他忍不住又用力拍了几下门:“张婆婆!您坚持住!我们马上进来!”
楼下传来赵大妈翻箱倒柜的哐当声和她焦急的嘟囔。终于,她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手里抓着一把沉重的羊角锤和一把头部宽厚的老式平口螺丝刀,手柄都磨得油亮。
“给…给你!小陈,这…这能行吗?”赵大妈把工具塞到陈光手里,脸上又是担心又是害怕。
陈光没说话,接过锤子掂量了一下,很沉手。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目光锁定了门锁旁边,门框与墙体连接处的那几个固定合页的螺丝孔。这是老式防盗门最薄弱的地方之一。
他左手将宽厚的平口螺丝刀尖端狠狠楔进门框与墙体之间、靠近最上方合页的缝隙里!右手抡起沉重的羊角锤,用锤柄尾部最坚硬的部分,对准螺丝刀的尾部握柄,用尽全力,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窄的楼道里炸开!赵大妈吓得捂住了耳朵,连退两步。铁门框与水泥墙体连接处的灰浆和碎屑簌簌落下!
巨大的反震力让陈光虎口发麻,螺丝刀也往缝隙里深入了几分。他咬着牙,稳住身形,再次高高举起锤子!
“哐!!!”
“哐!!!”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砸击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和水泥崩裂声!那扇沉重的防盗门,在蛮力的冲击下,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最上方合页处的门框连接点,肉眼可见地被撬开了一个口子,固定合页的粗大螺丝在巨大的应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再来!小陈!加油啊!”赵大妈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喊起来。
陈光额角青筋微微鼓起,汗水混着脸上未干的泥水滑下。他调整了一下螺丝刀的角度,再次对准那个被撬开的缝隙,抡起锤子,用尽全身力气,又是势大力沉的一击!
“哐啷——!!!”
一声刺耳的金属撕裂声!
最上方的那个沉重的金属合页,一颗固定螺丝终于彻底崩断!整个合页的一端,连带着一小块被撕裂的门框铁皮,猛地向上翘起!门扇与门框的连接,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十几公分宽的口子!
“开了开了!”赵大妈惊喜地尖叫。
陈光立刻扔下锤子和螺丝刀,双手抓住门扇边缘那道被撬开的缝隙,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低吼一声,全身的肌肉绷紧,手臂猛地发力,将沉重的门扇向外、向下狠狠一拽!
“嘎吱——咣当!!!”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扭曲声和门扇砸在墙上的巨响,整扇防盗门,以一种极其暴力的方式,被从最上方的合页处硬生生地掰开、拽离了门框!门扇斜斜地挂在下方仅存的两个合页上,摇摇欲坠,露出了一个足够一人弯腰钻进去的大豁口!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老人体味、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排泄物气味的浑浊空气,瞬间从豁口里涌了出来。
陈光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门框边缘参差不齐的锋利铁皮,一矮身,毫不犹豫地从那个豁口钻了进去。
房间光线昏暗,窗帘拉着。客厅的地板上,张婆婆瘦小的身体蜷缩着,侧卧在冰冷的地砖上。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一条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她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嘴唇干裂灰白,眼睛半闭着,只有极其微弱的呻吟从喉咙深处溢出。身下,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已经半干。
“张婆婆!”陈光的心瞬间揪紧,立刻蹲下身,小心地避开她扭曲的腿,“您怎么样?摔到哪里了?”他不敢轻易移动老人,只能先检查。触手所及,老人的手臂冰凉。
张婆婆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似乎认出了陈光,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救护车!赵阿姨!快打120!说老人摔伤,可能骨折,意识不清!”陈光头也不回地对着门外的赵大妈吼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自己也赶紧掏出手机,飞快地拨号。
打完电话,陈光环顾四周。卧室的被子被拖出来一截,显然张婆婆是想起身时摔倒的。他立刻冲进卧室,把床上那条稍厚点的棉被抱出来,动作轻柔但迅速地盖在张婆婆身上,尽量包裹住她冰凉的身体。又跑到厨房,倒了杯温水,用勺子小心地润湿老人干裂的嘴唇。
“别怕,张婆婆,救护车马上就来。”他蹲在老人身边,声音放得很低,很稳,尽管他自己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他紧紧握着老人一只冰凉枯瘦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赵大妈打完电话,也挤了进来,看着地上的张婆婆,眼圈发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造孽啊”、“菩萨保佑”。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楼道里开始有被巨响惊动的邻居探头探脑,小声议论着。终于,远处传来了由远及近、无比清晰的救护车鸣笛声。
那急促的“呜哇——呜哇——”声,如同天籁。
当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息冲进这间凌乱的小屋时,陈光才感觉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他配合着医护人员,小心地描述着情况,看着他们动作专业地将张婆婆固定在担架上抬走。
赵大妈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楼道里只剩下陈光和几个看热闹的邻居,以及那扇被暴力破坏、凄凉地斜挂在门框上的防盗门。门框边缘,被撬开的铁皮狰狞地卷曲着,像无声控诉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邻居们看着陈光沾满泥灰、汗水和疲惫的脸,又看看那扇惨不忍睹的门,眼神复杂。
陈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手臂因为刚才的爆发用力还在微微颤抖,虎口处被震裂了一道小口子,渗着血丝。他看着那个被自己砸出来的大洞,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后怕才如潮水般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他。身体里昨夜发烧残留的虚弱感,此刻加倍地反扑回来。
他慢慢滑坐到布满灰尘的水泥楼梯上,头埋进臂弯里。楼道里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腿脚发麻,陈光才撑着膝盖,有些摇晃地站起来。他看了一眼那扇破门,默默走过去,试图把它扶正一些,至少别让它完全掉下来。沉重的门扇纹丝不动,反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