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暮色昏沉,浓雾自空气中弥漫,贪婪地吸食着人们身上的热量。此时一个人正背着细藤编织的破筐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座若隐若现的高大城楼。行进百十步后,那满腔的喜悦就被紧闭的城门给驱散了。

他呆呆的望着近在咫尺的临安,不由的叹了口气。

猝不及防间,一支枪杆儿架在了他的肩上,锋利的刃尖紧紧的贴在颈项。还没等他回过神儿就挨了迎面而来的一拳,紧接着下盘被踢。转瞬间有几人从四面而来,将他扑倒,控制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嘴里就被塞进了破布,然后五花大绑起来。

这动静太大,难免惊动了城楼上的值守,霎时间灯火通明,向下探去。

“什么人?”

一群绕城巡逻的兵丁七嘴八舌地嚷道:“标下们巡逻时,发现此人鬼祟,恐是细作盗匪。”

“拿的好,缚上来,明日轮换后赏你们酒肉吃。”

“谢大人!”

一群丘八利落的地把人丢进了城头垂下的那个竹篮里,还心细的把掉在地上的破筐也一并丢了进去。

经过一大通折腾过后,几近昏厥的谢游被带进了一处暖屋。

噼啪的火花自炭盆爆出,满屋子都是油腻腻的羊肉香味,还和着些许葱韭的辛味。几个粗壮的汉子盘腿坐在矮桌案后,正抱着大碗吃的酣畅淋漓,鬓角滚汗。他们一边吃一边打量着被捆着丢进来的不速之客。案后居中那位却毫不在意,依旧抱着碗往嘴里大口大口地灌着奶白色的肉汤,快活肚腹。

谢游的饥渴感顿时翻涌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碗,鼻子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余味。

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后,那人丢下空空如也的大碗,打出一串惬意的饱嗝,然后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谢游,开口盘问道:

“你是何人?所来临安何事?”

谢游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小子谢游,荆襄人氏,正在游学。听世人赞叹临安繁华,也想来一睹。”

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与面上的从容,张副指挥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你为何在城门前鬼鬼祟祟?到底想干什么?还不给给老子从实招来!”

“没有鬼祟,我只是赶路延误了时辰,乡野之人又不懂这京华的规矩。天儿还冷,一时在城门口慌了神。我真的是来临安游学的!”

谢游滴溜溜地转着眼睛,见他不信又转口说道:“好吧,好吧我全都招!我是听闻临安樊楼李大家的飞仙舞冠绝我朝,不能错过。还有西湖畔那顾盼流兮的名门淑女。人生短短几十年,若不一睹盛世颜,岂不空长年岁?”

“呐,有诗为证”

“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那滋味…啧啧”

张副指挥使的黑脸越发漆黑了:”去你娘的头,老子还用你教?年纪轻轻的不学好,从哪听来的淫词滥调?就你这样腌臜的泼才,也想获得高门淑女的青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说完一脚将谢游踢翻,还未来的及补上第二脚,便踩在一块羊骨上,嗤啦一声滑倒在地。爬起来后越想越气,又用健壮的腿狠狠蹬了谢游几脚。

案后坐着的几人顿时爆出爽朗的大笑,本来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谁也不信有这样蠢笨的细作和盗匪。张副指挥使满面羞恼,黑中泛红。当下便决定给用他最擅长的拳头给谢游来上一顿痛揍,案后坐的几人忙起身将他拦下。

“好了,好了,大人刚吃完东西,不宜剧烈运动,还是搜查一下这小贼都带了些什么东西吧。”

几名士卒都是个中好手,片刻间就将他浑身上下掏了个遍。

身无分文就是形容谢游这种人的,他的烂筐里也只有几团破布和两本泛黄的旧书。身上还算齐整的衣服已经是他最后的门面了。

那两本书,一本封面上写着”中庸”二字,而另一本尚未命名,只有卷首写着“心筹罗织”。

中庸的扉页上还题着“君子不器,纵横山河,捭阖由心。”无庵赠。

几人把书翻来覆去也没找到任何夹带藏私的东西。

有人问道:“无庵,无庵是谁?你们有谁知道?”

一群人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知晓。

有人开口道“看我做甚?咱是个粗人,不懂这鸟字,不知道这又是哪个穷酸腐儒在无病呻吟。”

“放屁!”

张副指挥使喝骂道“平日里叫你们几个憨货多读点书,做些学问,你们不听。你们只顾着喝酒赌牌,斗鸡走犬,拿着无知炫耀。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这是孟公的尊号!”

“哪个孟公?”

“自然是孟太师!”

“妈的,又是这些朱衣紫袍的鸟人。这些黑了心肝儿的都是衣冠禽兽,时局如此破败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官家也不知怎么了,这些年来日夜笙歌,不理朝政。再由着他们可劲折腾,那亡国灭种之日怕是不远了。”

“啪!”

他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了个趔趄。

“闭嘴!你不要命了吗顾大郎?你懂个球!当年你爹浴血奋战把命丢在了江陵城,萌阴得封才替你谋到个差事,让你有碗饱饭吃!以后再胡言乱语时多想想你年迈的老娘!”

众人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变故,纷纷好言相劝,以缓和气氛。

有人问道:“孟太师是谁?是圣上新封的吗?

“是孟帅!”

“哪个孟帅呀?他有何功勋能获此荣封?”又一人忍不住问道

张副指挥使喉咙有些“在我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大帅!孟帅以憔悴之身,百战沙场。为社稷流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丝精神,如此盖世不朽的功勋如何配不上太师?”我虽从未直属于老帅麾下,但亦曾与老帅共赴血战,那是我此生最大的荣耀!

顾大郎脸上泪如雨下,呜咽着:“老帅当年转战数千里,数次救我亲族性命,守我故乡。当他蒙受不白之冤时,我却无能为力。”

这些戍卫临安城防的将士与他们的亲眷有不少都出身边军,或多或少都受过孟恭的恩惠,听到此语,不免共情。

“哎,莫再说了,今日都是在场都是自家兄弟,不打紧。但往后可莫在人前胡唚了,当心祸从口出!朝堂上的是非恩怨咱们这些这大头兵不懂,但老元帅一生光明磊落所作所为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要说他会通敌叛国,我第一个不信!军中的弟兄为这事哪个不是气的咬牙切齿?哪个胸膛中不憋了一股不平之气?这群奸竖恶贼几次三番坏了老帅苦心经营的局面,把老帅生生气死,致使边陲糜烂。我朝如今到了这样的光景,别说你们义愤填膺,看不下去。我要是没家室拖累,非得拎刀砍了这群孙子不成。”

“孟大帅获封太师了?这是大喜事啊,虽然迟到许久,但也总算能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了!”

“敢问大人是从何处得知?为何我们却从未得知老帅获封的消息?”

“是我失言了…”

“也罢,你们听后出了这个门就全都给我忘了!”

“官家前些时候,午夜梦回时老是见到孟帅。昼夜间忧思恍惚,太医院开了许多良方也丝毫不见起效。又寻觅了巫术道法也不见作用。洞霄宫的李真人应召时谈及老帅旧事,巧言相劝,官家才下决心施恩,追封孟大帅为太师。”

“本该迎老帅神牌配享太庙,然老帅与贾相有隙,贾相伙同那帮腌臜货进了不少谗言诬蔑之语。使得官家又心生悔意,奈何金口玉言已下,无法更改。于是撤了老帅的一切尊荣待遇,免了受太庙香火,也不许乡里立祠传碑,更不准朝堂妄议。”

“此事,大家私下里便以太师之名相尊孟大帅。”

众人听后只觉得朝廷凉薄,连故去之人的身后尊荣的要大打折扣,让人心寒。

张副指挥使道:“这种憨货敢夜扣城门,虽然没有夹带违禁物品,那也是要打他一顿杀威棒的,关上两天的。不过看在有孟帅题字的份上,就放他一马罢。

众人齐声赞同。

忙有机灵的去给谢游松了绑,拿出口中的破布,并拍打掉身上的浮土。

谢游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的空气,张口第一句就是“听你们啰嗦个没完,你们既识得老孟,那我们是自己人啊!几位大哥!还有吃的没啊,军爷,赏两口呗!”

那副指挥使努力的绷着脑门上的青筋,面无表情的说:”我那罐子里还有点汤,肉是没了。日里放的胡麻饼还有几张,不过凉透了。

“没事,没事,我不嫌弃”谢游一脸谄媚地看着他。让他觉得好生腻歪,那贱贱的笑容,总怕自己忍不住打他一顿。于是别过头去,把桌上饼丢了过去。

谢游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撕扯着饼子,一阵狼吞虎咽。

汤已喝干,冻的梆硬的饼子还没吃完,他呃呃了半天,脸憋的通红。一群人看着他那憨样,再也压抑不住了,数那副指挥使笑的最凶。

笑了半天后,那名唤顾大郎的军官才恍然大悟地去倒了碗水,使得他没被噎死。

“行了,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说说吧你与老帅是何关系?”指挥使正襟危坐地发问

“我和老孟是邻居呀,他应邀前来我们村子赴宴。乡里都说他是先达,不少人都去围观请教,我也去了。

他当场考教了我们,可能是看我答的好,就送了我这两卷书”

“你请教了什么问题?孟公又是如何作答的?”张副指挥使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问他,今日宴席上的珍馐好吃吗?”

他说“不好吃!”

然后他反问我:“你感觉好吃吗?”

我说:“不知道。”

他又问:“你觉得什么好吃?”

我答道:炙羊肉好吃。

然后他问:“那你想吃那些珍馐吗”

我答“想,相信我以后会吃到的。”

然后他就给了我这两本书,嘱咐我,他以后若是在家,有什么不懂的尽可去问他。

“这就完了?”指挥使瞪大了眼睛

“嗯,完了。”

指挥使感觉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有些错乱。

“大人,孟太师这是随性而为吗?,闲来无聊?”有人试着问道。

“滚蛋,老帅那样的人,羊角挂书,洒然不羁。一言一行肯定有其用意,岂是我辈可以揣度的?”

“嘿嘿,估计是你们孟大帅啊看我,丰神俊逸,毓秀其中,是个不世出的经天纬地之才,这才对我另眼相待。嗯,不错,只有伯乐才能发现千里马,他真是有眼光。”谢游的声音很不适时的响了起来。

指挥使手中把玩的竹件被攥爆了,“不能忍,揍他!”

有人帮腔,有人拦,还有人递砖头。一片嬉笑怒骂中,好不快活。

此时屋外飘起了漫天雪花,正如南朝道韫说过的那样如柳絮乘风而起。

与之相反的是屋内跳动的炭火,温暖,干燥。

谢游来往于众人间,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何处美食最美味,哪里的姑娘最得人心。故作端庄的张指挥使没多久就加入了进来。

若不是没法饮酒,热烈的气氛恐怕还要再上一个台阶。一群人围炉而坐,扯着嗓子嘶吼着,没了上下尊卑,只争论的脸红脖子粗。谢游开心地笑了,谁也没注意到那一滴转瞬即逝的泪珠。

这一夜时间过的飞快,炭火燃尽,已是拂晓,皑皑的雪映的天地间亮堂堂的。洒扫城门的士卒,也已开始了忙活,像重启的精密机械,井然有序。临安这个人口逾百万的大城也将迎来新的一天。

谢游站起身扭了扭脖子,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腿,起身辞别。他将那卷《中庸》递给了张虎臣,就是那个如熊一般健壮且黑脸的张副指挥使。这位武官性格豪爽,又粗中带细,相处起来让人心生舒坦。

“承蒙大人照顾,身无余物,无以为报。就将这卷书赠与大人,以表情意。”

呸!这是孟公留给你的,上面有他老人家对你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盼,我如何能要?”再说了兄弟我是个粗人,学这劳什子做什么。说着,张虎臣就把书往谢游怀中塞去。

谢游接过,撇撇嘴道:“不要就算了,礼轻情意重的东西才价值千金晓得不?”

“又胡说八道了。”

“小兄弟远来临安,想必准备的不是很充分,又恰逢天寒地冻。愚兄这里有些零碎,权且应应急吧”说着就把一小包大钱和几粒碎银塞给他。

谢游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肯要。

拿着吧,都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一旁的几人劝道。

谢游把鞋脱了下来。

“你看我带了钱哦!”

一股酸臭扑鼻而来,让人无法忍受。大家定睛看去,两只鞋里静静躺着五个铜板。

“你真埋汰,也不嫌硌脚。”

张虎臣又转头朝自己的一帮弟兄问道:“你们几个平素不是说自己是最专业的吗,怎么昨晚什么也没搜出来?把他给我扒光了,再狠狠的搜上一遍!”

“疏忽了,也没想到他这么能藏啊!头儿,你放心,我们这就扒光了他。”几人恶狠狠的围着他应道。

谢游见此情形马上讨饶:“行行行,几位大哥,我错了,我愿意接受你们的好意。”

说完,他飞快的从小包里拿出六枚铜板,正好对应六个人,然后背上破筐一溜烟跑了。

他扭头喊道:“诸位兄弟的情谊,谨记在心,待我声名鹊起,誉满临安城那天再与你们温酒夜话。”

张虎臣看看桌上的钱袋,不由的摇了摇头,这混不吝还也是个有趣的人啊。

十载寒暑,谢游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旅途的终点,走进了这座临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