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乡的交界处有一条寂静而清洁的小街,叫同安街。
当阳光透过那些新兴的高层建筑射进小街的时候,有花猫在墙头懒懒地散步,从一家走到另一家。街中是满眼的翠绿,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各家的院墙四周植满了花木,春天开花秋天也开花。
当年老的手杖敲响了街心,旧履轻拍着寂静的路,街口那个老字号“半半堂”旧店铺便开门营业了。这灰色的木头板房与它的主人一样老的有年数了。时间在木板上漾不出什么,只剥落些颜色。门框已被蛀朽,窗横也走了尺寸,“半半堂”已是老态龙钟。
安老头在这店铺里呆了一辈子,一辈子只卖三样东西:戏装、锦旗、寿衣。
安老头老啦,一天喝三壶茶也提不起神。他整天坐在店铺当中的摇椅上,摇久就昏溃。红木摇椅扶手又光又滑,椅垫已露出些黑色的花絮,安老头不在乎这些,只管仰在这摇椅上昏睡着等待顾客。
老伴过世多年了。往事如黑夜,连流星都下来做石头了。
寂寞之来,在安老头并不是一件值得憎厌的事情。时间久了,他是极习惯这寂寞滋味的。品茶养神,心里平静得如秋后的禾场,更如小雨乍收、碧蓝无云的天。世间的一切,离安老头极其辽远。平常用不着安排手和脚,也好像不知如何安排才好。有时候一双昏花的老眼绕着店铺巡视一个圈儿,看看货架止放着的物件、房角结满灰尘的蛛网,还有窗外的阳光,仿佛有许多事情要,却又不能明确地知道要做什么。
安老头是真的老了,开这店铺只凭老经验。只要有顾客来,不需张嘴,看看来人的面部表情,便能准确无误地从货架上拿出戏装、锦旗或寿衣。好在这三样东西是活人死人离不了的,再加上“半半堂”是老字号,虽小本微利,却也常有人光顾。
这一天安老头只顾在摇椅上昏睡,同安街的老邻居高姨婆一步三晃走进店铺。高姨婆是当年这“半半堂”老掌柜的第三房姨太太,年轻时候安老头当小员时,两人就常拉了手跑到大庙里听戏。安老头记得那年赶庙会趁人挤人的良机,他还在高姨婆的前胸摸了一下。如今的高姨婆人老珠黄,胃癌晚期,怕是没有几天活头了。当年两人可都是戏迷。高姨婆年轻时唱过戏,在小城里些小名气。自从嫁了“半半堂”的老掌柜,就没走出同安街。老掌柜做古,高姨婆拉一群孩子,眼见一个个成了家,高飞远走,老太婆却患了不治之症。老头从摇椅上站起来,轻声咕嘻了一句,伸伸腰,伸手去取寿衣。
高姨婆进屋就盯住了戏装,一双无神的老眼硬盯出一个花花世界来。
安老头递过一包寿衣,她不接。
高姨婆凑到安老头耳边,意外遁出一句:把戏装借我穿穿吧。高姨婆关了店铺的门,拿过戏装,一件一件在身上比量着,又东挑西拣,找出套鲜艳的穿上了。她清了清嗓子,说要好好回忆当年演的几出戏:月夜听琴、西厢探病、长亭送别,还有双双出奔。
穿了戏装,高姨婆激动得两颊湖红,她尖着嗓儿唱起了《西厢记》里的“仙宫调,风吹荷叶”:亿得枕鸳金风,今宵半壁儿没用,楚目凄凉千万种。见滴流了红叶,浙零零微雨,凉刺刺的西风……
高姨婆果然不失当年风采,她甩了一下水袖,安老头半眯着眼睛,手敲才椅,也随着高姨婆张开没有牙的嘴唱起来。
安老头觉得有一种不明朗的风流情调被调动起来,像一团星云,在氛氲升腾,那股沉埋已久的生命潜力好似在萌动、激荡。他学着高姨婆的样子比戈着,有板有眼地唱着,一招一式很是动人。
同安街的大人小孩闻声赶来,看这两个老人唱“长亭送别”。有些婆娘窃窃私语:真是越老越花花。
“半半堂”复归宁静,断断续续,也总有人来。
安老头到年底结帐时,发现寿衣卖出的最多,却不挣钱,盈利最多的是对装和锦旗。这两样大多是公家掏钱。
有人劝安老头只卖戏装和锦旗,安老头不干,他觉得这三样东西包括了整个人生,缺一不可。
店铺依旧,生意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