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仙家指路

赵家沟的寒冬,从未如此酷烈。鹅毛大雪扯絮般落下,将整个村庄裹进一片死寂的白。寒风如刀,刮过土坯房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破败的土屋内,冷得如同冰窖。火塘早已熄灭,连最后一丝余温都被无孔不入的寒气吞噬。炕上,李秀娘蜷缩在单薄的旧被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脸颊深陷,颧骨上泛着两团不祥的潮红。持续的昏迷中,她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呼唤着“大牛”,呼唤着“长生”。

宋长生跪在冰冷的炕沿边,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不住地颤抖。

“娘……娘你醒醒……你看看长生……”他一遍遍低语,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哭腔。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痛。胸口的玉佩贴着他的肌肤,那点微弱的暖意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碎片冰凉的触感,也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焦灼和绝望。

村里的赤脚郎中已经摇头离开,留下的几味廉价草药熬出的苦汁,灌下去也如石沉大海。没有钱,请不起更好的大夫,买不到真正的灵药。秀娘的气息,越来越弱。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极致的绝望中,如同毒藤般缠绕住长生幼小的心智。药!他要药!救命的药!村里还有几户人家,或许藏着点压箱底的、能吊命的药材?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

他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体因为虚弱和寒冷晃了晃。他最后看了一眼炕上昏迷不醒的秀娘,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拉开门,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片,如同冰锥般狠狠砸在他脸上、身上。单薄破旧的棉衣瞬间被打透。

风雪肆虐的村道上,空无一人。低矮的房屋在漫天飞雪中如同沉默的坟包。长生小小的身影在厚厚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留下深深的、孤独的脚印,又迅速被新雪覆盖。

他来到最近一户人家门前,那是平日里还算和气的张婶家。他用尽力气拍打着冰冷的木门,声音在风雪中显得那么微弱:“张婶!张婶!求求你!救救我娘!她快不行了!求求你给点药吧!我……我以后做牛做马还你!”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然后是张婶压低的、带着不耐烦和一丝畏惧的声音:“谁啊?……长生?快走吧!我家哪有药给你娘?别……别敲了!晦气!”门纹丝不动。

长生僵在门口,刺骨的寒意似乎顺着脚底直冲头顶,比风雪更冷。他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转身走向下一家。

“王叔!王叔开开门!求求你了!我娘……”

“滚开!丧门星!克死了大牛还不够,还想来祸害我们吗?快滚!”窗内传来恶毒的咒骂和驱赶声。

“李伯……”

“没有!快走!别把病气带过来!”

一家,又一家。回应他的,只有紧闭的门窗,冰冷的拒绝,或是隔着门板传来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的咒骂。“丧门星”、“克死爹娘”、“晦气”、“滚出赵家沟”……这些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长生的耳朵,刺穿他脆弱的心防。

希望一点点熄灭,绝望如同这漫天风雪,将他彻底淹没。他浑身冰冷,嘴唇冻得乌紫,身体僵硬麻木,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但他没有停下。秀娘滚烫的手心、微弱的气息,像最后一点火星,灼烧着他的灵魂。

扑通!

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冰冷的雪粒钻进他单薄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蚀了膝盖。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不断飘落大雪的天空,仿佛在质问那无形的命运之神。然后,他弯下腰,将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额头,狠狠磕在坚硬冰冷的冻土上!

“咚!”

沉闷的响声在风雪中微不可闻。

一步,一叩首。

小小的身体在厚厚的雪地里艰难地向前蠕动,每一次起身都耗尽了力气,每一次叩首都带着全身的重量,重重砸下!额头很快磕破了皮,渗出的温热鲜血在冰冷的雪面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刺目的红点,瞬间又被新雪覆盖,只留下淡淡的粉痕。

“求求……给药……救我娘……”

“求求你们……”

“救救我娘……”

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哀求,断断续续地从他冻僵的唇齿间挤出,被呼啸的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风雪无情地抽打着他,将他小小的身影完全吞没。泪水混着额头的血水滑落,在脸上冻成冰凌。每一次叩首,都像是敲打在灵魂上的丧钟。

没有人开门。没有人回应。只有风雪无情的呼啸,和那一声声沉闷的、带着血腥气的叩首声。

他从村头跪到村尾,又从村尾绝望地折返。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意识开始模糊。视野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耳边的风雪声似乎也变得遥远。支撑他爬起来的,只剩下本能中对秀娘最后一丝气息的执念。

终于,在自家破屋前不远处的雪地里,他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深深陷入冰冷的积雪中。刺骨的寒冷包裹着他,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额头的伤口不再流血,因为血似乎都冻住了。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一片模糊的白色。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刺目的红嫁衣,看到了那贯穿一切的冰冷寒光……但这一次,那红色似乎和秀娘滚烫的手心重叠了,那冰冷的寒光,化作了这漫天飞雪……

“娘……”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小小的身体在雪地里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等待着被这玄冥大陆的寒冬彻底吞噬。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刹那。

风雪,似乎骤然停滞了一瞬。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倒下的雪地前方。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件看似单薄、却纤尘不染的月白色长袍,在这漫天飞雪中,竟连一片雪花都不曾沾身。最为醒目的,是那一头如瀑的银白长发,在风雪中微微飘拂,散发着一种不似凡尘的冷冽光泽。

他低头,看着雪地里那个小小的、几乎被掩埋的身影,看着他额头上凝固的血污和冻伤,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紧握着胸口衣襟(里面藏着玉佩和碎片)的小手。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是悲悯?是讶异?还是……一丝命运的涟漪?

他缓缓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片雪花。一只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伸出,拂开了覆盖在长生脸上、混着血污的积雪。

风雪在他身周自动分开,形成一个宁静的、无雪的圆圈。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在尘微界最底层挣扎、濒死的孩子,看着他眉宇间残留的、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刻骨悲伤与绝望。

“一步一叩首……血染寒雪……”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丝沧桑的声音低低响起,仿佛在自语,又仿佛在叩问天地,“这红尘万丈,苦难深重,竟连稚子亦不得免么?”

白发仙人伸出手指,轻轻搭在长生冰冷的手腕上。指尖触及的瞬间,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眸光微微一动,视线落在了长生紧握的胸口衣襟处。那里,似乎有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古老深邃的波动,顽强地穿透了这尘微界的厚重法则和濒死的沉寂,散发出来。

白发仙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探究。他不再犹豫,手臂轻抬,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将长生小小的、冰冷僵硬的身体从雪地里托起,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那身月白长袍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严寒,一股温润的气息瞬间包裹住长生,驱散着他体内致命的冰寒。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伸出。指尖莹白如玉,不见丝毫灵力光华外泄,却仿佛凝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则力量。他对着长生昏迷的身体,隔空虚虚一点。

嗡!

一股极其精纯、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生机的暖流,如同涓涓细泉,无视了长生冻僵的身体和沉寂的意识,精准无比地注入他的心口膻中穴!这股力量并非磅礴浩瀚,却精妙到毫巅,它没有试图修复长生严重的冻伤,更没有唤醒他,而是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生机种子,瞬间在他枯萎的经脉、冻僵的脏腑核心处生根发芽!

它强行激活了长生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本能生命力,驱散了那致命的、正在吞噬他意识的极致冰寒,保住了心脉最后一点微弱的搏动。更重要的是,这股暖流如同最精准的引路明灯,瞬间照亮了他混沌的识海深处,驱散了濒死的迷雾,留下了一个清晰无比的烙印——村后老林子深处,断魂崖向阳的石缝中,三株赤阳草!

这信息并非言语,而是直接烙印在求生本能的最深处。同时,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暖意,如同护心火种,在他心口膻中穴缓缓燃烧,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

做完这一切,白发仙人收回了手指。他目光深邃地再次扫过长生紧握的胸口衣襟,那里,玉佩和碎片的微弱波动,在接触到这股精纯的灵力时,似乎极其隐晦地共鸣了一下,随即又沉寂下去。仙人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印证了某种猜测。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再看那间透出死寂的破屋。身影如同被风雪吹散的幻影,在漫天飞絮中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雪依旧呼啸,掩盖了所有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仙人注入的那股生机暖流起了作用,也许是胸口的玉佩和碎片在生死边缘再次传来微弱的守护之力,宋长生冻僵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冰碴和血沫。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在仙人留下的那点暖流催动下,轰然席卷了他濒临溃散的意识!

他猛地睁开眼!

刺骨的寒冷和身体的剧痛瞬间袭来,几乎让他再次昏厥。但脑海中那个清晰的烙印——断魂崖!赤阳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死死地钉在他的思维里!

秀娘!秀娘还在等药!她快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所有的痛苦和虚弱!仙人留下的暖流在心口膻中穴持续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热力,支撑着他早已透支的身体。

“娘……药……”他嘶哑地低吼,牙齿冻得咯咯作响。求生的本能和救母的执念,在这一刻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他挣扎着,用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手脚,拼命地在厚厚的积雪中刨动、爬行!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冻伤的肌肉和骨骼,带来钻心的疼痛。额头上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流过冰冷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

一步,一爬!用膝盖,用手肘!像一只在雪地里绝望挣扎的幼兽!

风雪无情地抽打着他爬行的身影。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呜咽。他爬过曾经叩首哀求过的紧闭门户,爬过村民躲闪恐惧的目光(即使有人从窗缝看到,也只会以为是鬼影),向着村后那片吞噬了赵大牛、被村民视为禁地的老林子爬去!

断魂崖!那是连最老练的猎户都不敢轻易涉足的险地!崖壁陡峭,终年寒风凛冽,传说有凶兽盘踞!

但此刻,宋长生的脑海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那个烙印:向阳的石缝!三株赤阳草!那是秀娘唯一的希望!

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韧劲,仙人留下的暖流如同不灭的薪火,支撑着他残破的躯壳。爬进老林子,积雪更深,荆棘撕破了他的棉衣,在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他凭着本能和那股暖流的微弱指引,在昏暗的林间辨认方向,朝着记忆中那处高耸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断魂崖,一寸一寸地挪去。

不知爬了多久,天色愈发昏暗,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他终于爬到了断魂崖脚下。抬头望去,陡峭的崖壁覆着冰雪,光滑如镜,高耸入灰蒙蒙的天际,令人望而生畏。

仙人烙印的位置,在崖壁中段一处向阳的、被几块凸起岩石勉强遮挡的石缝!

宋长生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青紫、布满血口和冻疮的小手,又抬头望了望那遥不可及的石缝。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不!不能放弃!秀娘在等!

他眼中闪过近乎疯狂的执拗。他挣扎着站起来,靠着崖壁,用僵硬的手指摸索着冰冷的岩石,寻找着任何可以借力的缝隙或凸起。他尝试攀爬,但冻僵的手指根本使不上力,刚爬上去一点,就重重摔回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摔落都带来更剧烈的疼痛,意识也一阵阵模糊。心口仙人留下的暖流似乎也消耗了大半,变得微弱。

“啊——!”他发出不甘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狠狠抠进一道细小的岩缝!指尖瞬间传来皮开肉绽的剧痛,鲜血涌出,在冰冷的岩石上留下暗红的印记。但这剧痛反而带来了一丝清醒!

他以此借力,另一只手疯狂地在覆雪的崖壁上摸索、抓挠!脚蹬着湿滑的岩壁,用膝盖顶着,用身体死死贴着冰冷的石头,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向上挪动!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单薄的身体,带走了仅存的热量。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寒冷和仙人暖流的支撑下,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随时可能彻底断掉。脑海中只剩下那个唯一的念头:爬上去!拿到药!救秀娘!

时间失去了意义。当他布满血污、指甲翻裂的手指终于够到那处向阳的石缝边缘时,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半个身子挂在崖壁上,艰难地探头望去。

石缝深处,背风处,几缕微弱的、带着奇异暖意的赤金色光芒透出!三株通体赤红、叶片狭长如火焰、顶端结着一颗米粒大小朱红果实的奇异小草,正顽强地生长在贫瘠的石缝中!它们散发出的微弱热力,甚至融化了周围小范围的冰雪!

赤阳草!真的是赤阳草!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希望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宋长生不知从哪里又涌出一股力气,小心翼翼地伸手,用颤抖的、伤痕累累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将那三株散发着救命暖意的小草连根拔起,紧紧攥在手心!

入手温热,那暖意仿佛带着生命的力量,顺着手臂传入心口,与仙人留下的暖流隐隐呼应,让他冻僵的身体都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他低头看着手心那三株赤红的小草,又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穿透了风雪,看到了那个白发飘然的身影。

他小心翼翼地将赤阳草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紧贴着心口。然后,他艰难地、一点点地,从危险的崖壁上滑了下来,重重摔在崖底的积雪中。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贪婪地喘息着,感受着心口那两股暖流(仙人的和赤阳草的)交汇带来的微弱生机。

他回头望了一眼高耸的断魂崖,又望向赵家沟的方向。小小的脸上,血污、冻伤与泥土混合,狼狈不堪,唯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更加执拗不屈的光芒。

他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挪,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染血的痕迹。这一次,他的目标无比清晰——带着药,回家!救活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