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间,真的回来了?

我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眼睛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开合都涩痛无比。后脑勺一下下抽疼,跟有人拿着锈钉子往里敲似的。宿醉。熟悉得像自己长出来的老茧。

我摸索着想要撑起身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指头碰到的不是家里那张软塌塌的席梦思,而是一片带着冷硬塑料质感的护栏——是学生宿舍那种上下铺的铁架。

心里咯噔一下,酒彻底醒了八分。

我使劲眨了眨眼,逼退那股酸胀感,视线费力地聚焦。墙壁刷着那种最廉价的米黄色油漆,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已经斑驳发黑,渗出霉点。窄小的窗框是九十年代流行的绿色塑料框,玻璃脏得根本看不清外面。

视线再往下挪,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靠墙的小书桌上,摊着一本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习题集下面,压着几个喝空的玻璃啤酒瓶,瓶口还耷拉着廉价的过滤嘴烟头。烟灰缸里堆满了烟灰,溢出来,在粗糙的桌面铺了一小片灰白。一瓶只剩下瓶底、摇摇欲坠的啤酒就搁在桌沿,旁边是一张揉得不成样子的成绩单单子,刺眼的红字分数若隐若现。

这环境……像极了噩梦的开始,却又那么遥远模糊。

我几乎是扑过去,踉跄着来到角落那个用铁皮固定的、布满褐色铁锈点子的洗脸架前。冷水管拧开,只有刺耳的吱嘎声和没断干净的水滴答答往下淌。镜子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和油腻。我粗暴地用掌心在镜子上乱抹几下,粗糙的触感反而让心里更慌。冰冷的铁架子硌着我的手指,透着一股铁锈味。

镜面一点点被擦开。

镜子里映出的,再也不是那张被社会捶打得松弛麻木、眼袋深重、带着讨生活磨出的卑怯和颓丧的四十多岁男人的脸。

那是一张少年的面孔。脸颊还残留着一点点没消干净的婴儿肥,轮廓却开始显出棱角。额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抬头纹。皮肤是那种青春期特有的、有点过分干净的浅麦色,紧绷着,透着股尚未被生活耗尽的生机。

最让我心脏狂跳的,是镜中少年的眼睛。那眼神……竟然还带着点未经磋磨的茫然和清亮!

“操!”一个带着点变声期嘶哑的少年音从喉咙里爆出来,把我自己惊得一哆嗦。

我猛地低头,视线在狭窄的床铺空间里乱撞。书桌、床沿、墙上糊的泛黄英语单词表……像疯子一样寻找任何能标识时间的线索。目光扫过床脚堆着的一摊衣服,猛地停住。

是一件揉成一团的,蓝白相间的宽大运动校服外套。

衣服皱巴巴的前胸,印着一个熟悉得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的徽记——

那个模糊褪色、校名字体扭曲得有点可笑的圆形徽标!旁边,用并不美观的宋体印着一行小字:临江市第七中学。

脑子里“嗡”一声响,像是有什么陈旧的闸门被生锈的绞盘强行扯开,震得脑仁发麻。

七中!

我几乎是扑过去,手抖得像是癫痫发作,在桌面上那堆啤酒瓶、破烟盒里乱刨。指尖终于碰到一个硬硬的、扁平的塑料壳。

一个蓝屏老式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眼球上——

2008年,9月13日,星期日,06:45AM。

2008年!九月的开头!

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塌了。双腿一软,我“哐”一声重重跌坐在冰冷坚硬的铁架床上铺,坚硬的床板边缘硌得尾椎生疼,却比不上心口那股强烈的灼烧感。

时间……真的回来了?

我喘着粗气,冷汗像无数小虫子,飞快地从额角、背后爬出来,黏腻冰冷。眼前发花,宿醉带来的混沌眩晕里,混杂着无数破碎凌乱的画面——

前世高考落败,去厂里打工时的机器轰鸣和刺鼻机油味;被主管指着鼻子骂时的麻木;逼仄潮湿的出租屋,墙上水渍的形状;夜里啃着冷馒头时灌下去的劣质啤酒的涩苦;为了几百块钱提成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医院吊瓶水时的生理盐水味道;最后就是那个雨夜,一辆失控的车朝自己冲过来时,轮胎在湿滑地上尖叫着摩擦的声音……

然后……是现在?

屁股下是冰冷的旧褥子,鼻子里是啤酒混着烟味和一股寝室特有的、少年汗馊和泡面混合的闷热气息。一切无比真实,真实得残忍。

“哈……哈……”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声音,是极度震惊过后产生的生理性麻木。我的手死死抠住铁床栏杆边缘硬冷的棱角,直到指关节用力过度泛出青白。

时间!真的回到了起点?这个点……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起头。

宿舍破旧的木门被毫无征兆地“哐当”一声撞开,门板重重砸在墙壁上,弹回来又被抵住。

一个人影大大咧咧地杵在门口,带着走廊里涌进来的凉风和一种令人下意识想要退避的趾高气扬。

是他!

刺猬般竖起的寸头,脖子上挂一条洗得发硬的白毛巾,腋下习惯性地夹着一个篮球。那篮球磨出了毛边,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显然用了很长时间。

黄强。

他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撇着,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视线。眼神扫过我这上铺时,轻蔑像污水一样从他的眼角眉梢毫不掩饰地流淌下来。他目光掠过我身前的空酒瓶,还有我脸上残余的宿醉痕迹和此刻茫然的表情。

“哟,这不是咱们班……呃,未来的二本人才吗?”黄强拖着长长的调子,声音里的嘲弄简直像带着钩子,“又喝?大清早就这德行?昨晚那摊酒钱还没给吧?就这还惦记考你那三本二本的,我看啊……”他咧开嘴,发出一种介于嗤笑和冷哼之间的声音,“陈墨,早点认命,出去找个活儿干,比你那点假大空的梦想实际多了!”

一股熟悉的、属于前世的那种卑微怯懦和熊熊燃烧的愤怒瞬间涌上头顶。前世他这张喷粪的嘴,他那伙人课间里肆无忌惮的哄笑,球场上仗着身高力量故意给我使的跘子……桩桩件件,像毒蛇一样咬噬过少年的心,最终把所有的热血都磨成了灰烬和绝望。

但现在……

怒火猛地升腾而起,又在下一秒被一股极其陌生、冰冷的镇静强行压了下去。像沸腾的岩浆撞上了冰山。我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连一丝因愤怒而抽动的纹路都没有显露出来。

我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目光,看着黄强那张写满无知和无耻的脸。

他的嘲弄依旧刻薄,在曾经的记忆里像刀片一样割人。可现在,那些言语飞溅过来,却似乎穿透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落在空处,只剩一点微弱的回声。

二本?三本?考学?

哈。陈年的思维惯性还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提醒着我前世那场如同滑铁卢的高考,那被黄强一伙人几乎明里暗里搅合成一片狼藉的复习冲刺期,最终只收获了一个离本科线遥不可及的分数。

但……那真的是唯一的路吗?

我捏着床沿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铁架子微微有些冰冷又粗糙的触感传来。

不是。

一个清晰到灼热的声音在灵魂深处轰然作响——篮球!那个被深埋在前世沉重现实泥土之下、早已腐烂的梦!

我还记得。不是模糊的憧憬,而是每一个画面都依然鲜活的记忆。

初中的体育馆简陋得像个大仓库,冬冷夏热,光线昏暗。但每次放学铃声一响,那里就成了我唯一不顾一切狂奔而去的地方。水泥地磨得鞋底沙沙作响,劣质的篮球拍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在空荡的旧场地里回荡。

夏天,汗水流进眼睛,蜇得生疼也舍不得下场;冬天,手指冻得通红僵硬,抱着球几乎失去知觉,可每一次笨拙又执着地出手,篮球砸到冰冷锈蚀的铁篮筐上的脆响,都敲在心尖上。

直到高一,笨拙而孤独的练习被路过的刘教练瞥见。那个面相严肃得可怕的体育老师,皱着眉头,像检验一块不成型的废铁那样,打量我瘦巴巴的身体和平庸的身体数据,眼中没有任何期待。但沉默许久后,竟冷冷甩下一句:“底子差,脑子不傻,练练力量跟传球还有点救。”还顺手扔给我一份粗糙的基础训练计划单……

是了!那份宝贵的训练计划单!它像个最坚实的火种,让我顶着数不清的挖苦坚持了整整半年多!力量房角落的杠铃片上曾留下我双手磨破的血痕;清晨教学楼后面那排孤零零的破单杠上,也曾挂着瑟瑟发抖、坚持加练的身影。体能和传球视野,确实在那段时间里悄悄突破了一层看不见的壳……

可希望是那么短暂。

高二上学期一次校队内部分组对抗。黄强那个混蛋,一个纯粹带着恶意的抬脚绊,彻底毁灭了我脆弱的新生膝盖韧带。撕裂的剧痛像闪电劈入身体,仿佛还能清晰记起摔在冰冷木地板上的瞬间,骨肉分离的声响如惊雷在耳畔炸开。手术费像一座从天而降的大山,几乎压垮了本就拮据的家庭。父母连夜四处借钱时那小心翼翼陪着笑脸的声音,至今想起依旧像针在扎心……

然后?然后是三个月打着石膏躺在硬板床上不能动弹的绝望。再然后,就是教练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吐出判了我篮球生涯死刑的诊断结论——剧烈运动受限,无法继续系统训练。

梦想?在那句冷冰冰的诊断面前,像阳光下迅速消失的薄冰,碎得连一点痕迹都抓不住。

之后的世界就像彻底掉进了黑白胶片。考学?被现实抽干了全部心气的人,能指望什么结局?剩下的,就是流水线轰鸣刺耳的噪音,出租屋油腻的床单味道,还有那永远凑不够的账单带来的窒息感……

思绪电转,现实不过几秒。黄强说完那句话,自己感觉无趣,或许也因为我脸上那奇异的沉默平静让他拳头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他撇了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夹着那个破球转身踢开靠门的另一张空床下的塑料脸盆,哐当啷响着走出门去,门也没关。

宿舍里只剩下我。

刚才因回忆而激烈翻涌的情绪,此刻却沉淀出一种惊人的平静。那平静的深处,有一簇火开始燃烧。不是复仇的毒火,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

我慢慢走到宿舍那扇脏兮兮的窗户边。窗外是清晨的七中操场。深秋的风带着清冽的草木香气拂过脸颊,吹在皮肤上,激起细微的颤栗。

眼前是灰白的水泥台阶、稀疏的草坪,远处的足球门框已经锈蚀得面目模糊。这些景物熟悉得仿佛从未离去。操场边缘一圈被踩秃了的土跑道上,隐约还能看见高一军训时留下的脚印——那时刚开学,一切都带着燥热的土腥气和少年的莽撞。

然而,这只是表象。

我的目光穿透眼前的景象,清晰地“看”到了其他。

2008年……未来那些注定会响彻世界的名字如今正在哪里蛰伏?小扎还在哈佛的旧宿舍里对着电脑熬夜写代码?马老板的阿里帝国还在初初的煎熬与质疑中挣扎向上?贝佐斯已经看中了那个线上书铺的商机?而那个此刻即将席卷全球、被称为次贷危机的风暴浪头,距离轰然引爆,不过两三个月了?

更清晰的,是关于竞技,关于体育赛场上的一幕幕辉煌与耻辱,如同深深刻录在灵魂深处的胶片,连细节都纤毫毕现!世界杯上酣畅淋漓的大胜,NBA赛场上载入史册的逆转,欧冠决赛门将扑出必进点球的惊天之举……这些后来被无数人反复回顾的热血时刻,现在,都沉甸甸地塞在我的脑子里!

还有篮球。那些曾让整个高中篮球界仰望的名字:南区的“冷血怪物”李默——传说中能在三人包夹的情况下稳定完成高难度的后仰跳投,其比赛录像被无数篮球爱好者疯狂下载模仿;北区的“禁区推土机”王硕伦,像座移动的肉山,凭借巨大的吨位和精准的卡位,让所有试图冲击内线的后卫铩羽而归;华东的“节奏大师”何永强,那华丽得令人目眩的控球技巧如同魔法,一个变向就能撕裂整条防线,假动作逼真得能把防守者晃倒在地……这些本应在几年后才在各自赛场上绽放出耀眼光芒的未来明星,此刻应该还和我一样,穿着同样笨重普通的校服,在某个毫不起眼的体育馆角落里沉默地拍着那颗磨损的橡胶球?等着命运的垂青?

一股电流沿着脊椎直冲头顶。

我摊开自己的手。那是十七岁的手!掌心和指根处甚至还有薄薄的老茧痕迹,那是高一孤身奋战在力量房与破败单杠上的证明。手腕有力,指节分明,蕴含着不再属于那副四十岁躯壳的青春弹性!这具身体,正是打篮球的黄金年龄!一切被剥夺的机会……

喉咙里泛起一丝咸腥的铁锈味,心脏不受控制地在胸腔里疯狂鼓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饥饿!对命运的贪婪的啃噬欲望!

篮球的梦碎过。但现在,碎片在我眼前浮起、旋转、拼合!前世那个被生活磨钝了爪牙的我,只敢在心底最深处无声嘶吼的梦!如今,它有了最肥沃的土壤——年轻的身体!

不仅仅如此!老天爷丢回来的这颗糖,甜得惊人——它附赠了“预见”!那些注定要发生的赛事结果,那些埋藏在角落即将发芽、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商业机遇……那是多少人在黑暗中求之不得、愿用一切交换的答案!

钱!计划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有了钱,受伤?可以请最好的外科医生!可以进最先进、有恒温空调的运动复健中心!像呵护奢侈品一样重塑我脆弱的膝关节!而不是像前世那样,在简陋社区医院冰冷的铁椅子上等一个不负责任的大夫潦草打发!

有了钱,可以定制最高科技的球鞋!每一双都精准贴合我的脚型,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吸收冲击、提供支撑!每一厘米的细节都只为球场而诞生!而不是像前世那样在塑料摊位和人挤成一团争夺廉价的打折品。

有了钱,甚至可以……请教练!专业私人教练!不只是那个被编制捆住了手脚、只能挤出点碎片时间给我的刘教练,而是拥有完整时间精力、只为我一个人制定方案的职业训练师!精确到每一小时,每一组动作,每一次营养补充!榨干我身体里的每一分潜能!

视野骤然变得无限宽广、明亮。这具年轻躯壳里奔腾的血,第一次不是为了挣扎求生而躁动,而是为了……无限的可能!

“嘿嘿……”一声低沉而带着颤音的笑终于忍不住从齿缝里漏了出来,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有些瘆人。胸腔里像是被点燃了一团火,灼烧着那片曾经被冰封的荒原。

“黄强?二本?”我舔了舔因为宿醉和激动而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一点点咸涩的血腥气。那点痛楚像投入干柴中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更猛烈的力量,“这辈子,老子陪你玩的游戏……可不止这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