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等到烟暖雨收

楔子

山高水远,烟波画桥,待烟暖雨收之际,芙蓉又漫陂塘,撑伞入花中,春意未阑珊。幽居花间,远树寒烟,青山不语,蓦然间,恰似人间惊鸿。

元和二十一年的暮春,风雨连天。

她无意在街坊间闲逛,他撑着油纸伞在雨帘中停驻,他隔着雨看来,她亦隔着雨望去。

世间烟雨苍茫,他们终于看清彼此眼底的点点微光。

那一年春深暮里,杏花微雨,笑谈间抬手举杯,雨丝淅淅沥沥地打在茶楼的小轩窗上,而诉不尽平生话,便饮在了这茶水里。

金乌西沉,霞铺天边。连日阴雨,尽管午间云散雨住,但露了一下午的太阳并没有把泥泞的道路蒸干。阴雨天的街道上,人迹寥寥,略显冷清。偶有打伞的行人走来,踏着光滑湿亮的青石板路而过,溅起细小的水珠,倍显行色匆匆。目光闪动间,可见灰中犹带蓝色的天空,成片的云层连绵不断,飘然而来。

这个时节总是多雨,雨丝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长街,那些柔柔地漾着暗香绵长寂寞的青石板巷,旧色斑驳陆离的砖墙,缝隙中瑟缩了几根细细的野草,撑着油纸伞在烟云雨色迷蒙中踽踽独行的纤丽女子。那粼粼而来的车马,那川流不息的行人,那一张张恬淡惬意的笑脸,无一不反衬出民众对于泱泱盛世的自得其乐。

逼仄的巷子里安置着一张石桌和石凳,一边是坊墙,另一边则是一座巍峨的府邸。

青砖绿瓦,门扉紧闭,探出来的树枝一直跨过了头顶,形成一抹天然的屋檐。

她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

她还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姓江。

话说回来,沈家在扬州勉强挤进富商之列,以丝绸布料为营生。她父亲沈嶷生性风流,而母亲许娴则是父母媒妁之言所娶,故而虽然是正室,却不受宠爱,加之身体不好,这么多年,也就生了沈烟落这一个女儿。

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沈烟落便学会了时时守规矩、懂时务、知进退,见谁都有三分人缘,不做任何逾矩之事,成为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若能就这样平淡安分地过上一辈子,便是再好不过了。

她平日里其实并不喜欢在扬州坊间瞎晃,之所以对这个地方如此熟悉,是因为年幼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在这座宅院的后门处见到那个人。

沈、江两家是世交,彼时她才七八岁,或许和江家长辈有过几面之缘,但记得不算真切。

岁月走走停停,每到这个时节,她总会想起旧日的时光,也是少年游、繁春踏遍。江珩雨——她的青梅竹马,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她跟着他春天摘花,夏天上河边摸鱼虾,秋天偷果子,冬天看烟火。时隔多年,记忆中的那个画面已经模糊凌乱了许多,但每每回想起来,她都觉得那时好像把自己这辈子最坏的事情都做完了,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感觉。

古城市井巷弄,来往行人匆匆。视线交移间,对上了一双寒星似的明亮双眸。少年穿着月白的长袍,上面绣着竹影与飞鸟。抬眼望去,他眼若桃花,眉如远山,整个人生得极为秀雅,但因他长得高瘦,眉宇间又带着疏朗之气,只是让人觉得清隽俊雅,如松如竹。

“这副眉眼,怎么有些眼熟?”

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他的视线抬了起来,于是就这样正正地撞上了。隔着如帘似烟的雨幕和长街,那一瞬的对视,压下了周遭所有的纷扰吵闹。他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伞尖上一滴冷雨,轻轻落在他的手背。那模样明媚的少女,洗去了一身的铅华,褪去了少时的青涩和稚气,就这样干净而柔美的,站在他最爱的大雨里。执伞的手指渐渐收紧,在久久的凝望之后,他终究还是走向了她。

她望着那个不紧不慢朝她走来的身影,恍惚间,四周的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般。他那副清俊的眉眼,越过悠长的时光,和留在脑海许多年的朦胧印象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许久未见,你……近来过得可还好?”他缓缓开口,眼底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们的确很久没见了,想来应该也有十年了吧。”她波澜不惊的神色里也起了一丝涟漪。

“对了,你如今在做些什么?故交重逢,总该找些话题聊聊的,哪怕只是寒暄几句也好。”

阴雨遮住了她的眼睫,打下细碎的阴影,衬得她的乌眸越发黯淡,不得不说,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的的确确沉稳了不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片刻,他缓缓回过神来,道:“我前些年当上了朝廷的太史令,从五品,是个文官。虽称不上风生水起,但也还算看得过去。每月领着朝廷的俸禄,处理大大小小的公务,日子虽然平淡,但说实话,我还挺乐在其中的。只要能为百姓做些实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儿,她的神色忽地顿了一下。

“那你呢,你怎么样?”

“我……我也挺好的,寻常人家的女子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只是这几日家中的生意不太好,可能是因为最近市集上物价变动得实在厉害。”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她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但他还是能感知到她话里透露出来的失落语气,很明显,她最近一定碰见了什么难事。

“算了,不说这些了。你我二人这么多年没见,总归不该提这些琐事的。现在天色已经晚了,我们可以先找个去处歇脚,顺便叙叙旧,如何?”她的声音如玉石撞击,清冽动听,像是江南最缠绵的风,说起话来有种沁人心脾的舒服。

“当然可以。那……我们去哪儿?”他的声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青灰色的天,烟雨朦胧,地面上满是倒影的碎。

“嗯……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好去处,你随我来。”沈烟落拉住了江珩雨的手,快步地向坊间的十字路口走去。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有的店铺比较直白,直接打出“名糕”“名酒”“名茶”的广告,不独是店铺,街道两边还有支着的摊子,卖时令糕饼,什么柿饼、核桃饼、麻花酥、冬瓜汤。不一会儿,二人就来到了一家可供来往行人歇脚的茶楼——江南岸。说起来,这茶楼的名字取得当真是好听,也合乎时宜,或许又因地处扬州这般江淮要冲,南北襟喉之地,更显得这名字独特。

江南岸四层高的建筑已经映入眼帘,未入楼中,清雅的茶香便扑鼻而来。灰色的青砖交织着红墙,古朴典雅,楼前青石铺就的小路通向一扇红木门,门上的琉璃画如同彩虹般绚烂,门楣上雕刻着盆景艺术,各色奇异的花卉若隐若现。茶楼陈设简单,厅室内摆放着精致的茶几、香炉和花瓶,茶楼正中央是一口古井,井水清澈见底,古铜桶悬挂在井旁,散发着淡淡的铜器气息。

他们就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掌柜的一看见楼里来了客人,也赶忙出来迎接。在点了几样点心之后,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过后,还是沈烟落先开了口。

“这些年我在扬州城都没怎么听过你的消息,不成想,你如今都已经当上朝廷的太史令了。及笄前的那段时光,到现在我还记得真切。只是我们都长大了,有些人,有些事也不会再如从前那般了。”她的笑容短暂地凝滞了一下,很快如常。

“是啊,小的时候心比天高,做什么事总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时我还说长大后我一定要当一名为百姓做实事的好官,如此才能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如今也算是遂了儿时的心愿了。”

“当然,而且我还记得,你那时因为贪玩,经常翻着围墙夜里出逃,甚至有一次因为玩得太欢,还被家中长辈教训了。当时我看见你那副狼狈的模样,真是又可怜又好笑。”她的嘴角噙着盈盈的笑意,那纤长如蝶翼一般的羽睫上下翻动着,一颦一笑中都不失大家闺秀的风度。

他起初只字未言,只是盯着她看,唇角微微漾着一丝清浅的笑,眼底荡漾开星星点点的光芒。

约莫过了一刻钟,店家也将他们刚才要的点心端上来了。茶是新制的牡丹花茶,汤水呈现淡淡的粉色,非常漂亮,香气清幽。梅花形状的山药糕精致好看,上面点缀一片翠绿的枝叶,乳白的山药入口即化,枣泥馅儿甜中带香。而牡丹糕则是采集上等的牡丹花花瓣和米捣碎,填上甜甜的豆沙馅儿,皮软馅儿甜,口感绵密,香濡美味。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暗。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及近,时而轻,时而重,夹着一股股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和滑落音密织成网。

和着昏黄的灯光,他和她就这样细数了一遍又一遍过往,于他们而言,最美好的不过是孩提时不知苦为何物的快乐,可如今世事变迁,朝野上下暗流涌动、风云诡谲,君主手里的实权越来越少,而摄政王早已暗中掌控军中要务,皇亲国戚的势力逐步扩张,扬州城内堪堪维持着表面上的一时太平。身为一介文官,他早早地明白了江山易主、山河破碎是迟早的事,他必须得做些什么,才得以挽救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

翌日,雨过天晴,碧瓦黄墙,流水潺潺,小径依旧潮湿,树梢缀着几颗将落未落的雨珠。

江珩雨今日还是像往常一样按照规定的时间上朝,只是这次,气氛好像更肃穆沉重了一些。

“大人不要危言耸听,您听说过哪个执笔的能翻了天?吾等尽心尽力辅佐陛下,时刻保持敬畏之心,不敢有丝毫懈怠,尔等哪儿来的胆子,敢说这样的话?”尚书令苏益说道,他的脸色上隐约可见一丝愠怒。

“执笔的文人如何不能搅动风云?毕竟天下为棋,在座的诸位皆为棋手,只有我们把这步棋子下好了,方能算人心,窥生机,破死局。您说是吧,尚书大人?”云骑尉唐冶直直地盯着他,嘴角扬起的是一个不那么友好的微笑。

“你……大胆,堂堂一个云骑尉也敢妄议朝政!”

这两人的唇枪舌战打了好几个来回,各自赌着自身文官和武将的尊严,谁也不愿甘拜下风,总之就这件事情而言,一定要争出一个结论。而这也引得朝堂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开始了激烈的讨论,顿时厅堂内人声鼎沸,众人议论纷纷。江珩雨微微地低着头,细细地听着官员们的议论声,脑海里思索着这阵子扬州城内发生的大事。

“江爱卿,依你所见呢?”坐在明堂上的君王看着此情此景,便想询问江珩雨的意见。虽是太史令,可皇帝总因他过人的胆识和聪慧机敏的性格而对他赞赏有加。

“陛下,依臣所见,世人都道乱世枭雄勇,而只有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才会做关于蓝天的梦,文人亦是如此,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成不了文官。私以为,除恶务尽,才能让善者善终,而恶者归罪,才能对得起这天下的百姓。”

“还有一事……近日北境和西境不太安宁,谢家统领的北境军,在上一次与北境樊国的交战中折损了一万多人。臣斗胆建议,应当重新招募一万新兵,补充必备的军需和军饷,若是再加之一日不停地勤勉操练,并且将这一万新兵带去北境,那么等到下次交战的时候,我们也好有个准备,以此防范樊国军突袭。”

“江爱卿说的是,朕也正有此意,明日我便让兵部那边多增派些人手过来。好了,今日的早朝就到这里结束,大家都散了吧。江爱卿,你留一下。”

只见皇帝从明堂上缓缓下移,迈着步子向江珩雨走来。待站定后,皇帝才徐徐开口:“珩雨啊,你方才说的那些,我想应该是话里有话吧……”对上眼前君王深不可测的目光,他不禁怔了怔。

“陛下英明,我方才的意思是,如今大夏的形势不容乐观,最近市集上的物价涨得也很厉害,像平日里我们吃饭的大米一斤竟要卖到二两银子,黑心的商贩越来越多,城中的老百姓大多都已经买不起粮食了。我同情他们的遭遇,倘若让我就这样看着扬州城里千千万万的黎民过着水深火热一般的生活,说实话,我做不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喉间发出一声叹息,眼底满是失落的光彩。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很多事现在已经不由我做主了。你也知道,我那身为摄政王的兄长早就把宫中大部分的权力攫取到了他自己的手上,而我,只是在一点点地被架空,虽是一国之君,但也只是有名无实罢了。他这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从小到大,他便与常人不同,他向来有野心。我们二人虽是连襟,但却一点儿也不像。如若不是看在从小到大的这份兄弟情谊,他才留我一命。这么多年了,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如今事情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不杀我,已经是最大的宽仁。”他动了动唇,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从他心底翻滚,汹涌地冲到了他的咽喉处。他望着窗外,唇角勾出了一丝淡淡的轻笑,那笑里略带着几分自嘲,清丽雅致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无奈和苦涩。

“陛下,世间事并非强求就能有结果,在这个世界上,要达到目的,未必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只要摒弃了某种道德或者某些其他原则的束缚,就有无数种方式可以选择。因为大爱则爱天下,而大仁则必舍小义。”

“世上纷争本就繁多,不管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又或者是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些事不是单凭我们就能作出决断的,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太多,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作为局中人,都不一定能看得通透。毕竟情感交锋只会在一瞬间,忠诚和背叛会顷刻反复,爱意和杀意也可以共存。”

他的眉目温润柔和,眼眸里一片云淡风轻,参差的额发在眉间轻荡,随风翻飞的墨色柔发在日影下泛着微微的暖意。

江珩雨,明明只是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却比同龄人思想上要成熟得多,处事上也稳重得多。很多事情,有些年长者还不如他看得长远,遇事冷静大概已经成了他内里的习惯了吧。

也许是因为他幼时曾路过街巷亲眼见过的几个流民,那时他还小,处在孩童的年纪。可当他看到他们脱骨而瘦的身躯,听到他们哀怨连天的叫喊,他也会于心不忍。凶歉之年,民穷财尽,饿殍盈途,盗贼充斥,募化无路。早年的扬州城,还没有现在的繁华盛景,有的只是永无止境的饥荒和风雨飘摇的朝廷。自那时起,他便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当个心系百姓的好官,让他们不再流离失所,而是日日生活自在。

落子无悔,他脊背清直,危墙之下,策对君主扶大厦之将倾。他不愿让扬州城数年前的悲剧再次重演,更不愿如今的大夏最终化为断壁残垣,他不忍心,也没办法忍心。

窗外星子点点,夜风微寒,庭院里摇曳着稀稀落落的灯火,幽静无声的羊肠小道上一片亮堂。

近来沈家生意惨淡,就连以往卖得最好的那几匹布料销量都急转直下,所有之前在手工作坊内制作的那些漂亮的丝绸,连同那些早早在市集上提前购买好的原材料,悉数滞留在家中。因为这事,沈烟落心中困扰了许久,她必须想一个办法来度过这次难关,如此才能让家中的生意转好,沈家多年来的产业才能得以延续。

于是,她做出了16年以来最重要的一个决定,那便是在沈家原来丝绸坊的基础上再开出一家分店来,这样同一家店肆就能售卖两种不同类别的东西,不但扩大了生意的范畴,也能满足市场所需,及时对销售链进行供应、补充。

她想开一家胭脂铺,目标客户就是扬州城里那些官宦家属和富商家的女眷。

谁都知道这战乱时候,粮食的价格每日飞涨,大部分老百姓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而当大家身上钱少的时候,能买到的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对男子而言,他们平日里大多都很忙碌,无暇买东西,剩下的就是在家中的女子,丝绸对于她们来说还是太贵重了,若是她,她就想买一盒唇脂,或者胭脂,又或者其他。至少在她看来,胭脂不仅便宜,对于女子来说,更重要的是能够在很大限度上取悦自己,毕竟能让自己变美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可手中钱不多,花多了心疼,只有胭脂水粉这些东西,又便宜,又让人觉得,自己是在好好过日子的。这样,她们也不必整日忧心忡忡,心里也能顺理成章地汲取到一丝慰藉。

为了经营好这家新店,沈烟落学会了珠算、清账,甚至是理财。值得一提的是,这几日,她打算盘的手指越来越灵活了,速度也越来越快了,技艺自然而然地也比初学时要娴熟得多。

沈烟落的新店酬劳不能像以前一样给,毕竟她身上现在没什么本金,本金都是在官府要求范围内的,不能像以前一样阔绰。因此她找了几个伙计,想着干脆将店铺分出股份来,让其中两个会做胭脂等用品的伙计占了两分。这样一来,他们也是这个店的老板,大家就相当于一起做生意了。

后来,沈烟落的店铺生意越来越好,她就开始扩大产业请人,一方面琢磨着再多生产些产品,不要局限于胭脂,另一方面是增加产量,不仅仅在扬州卖,还要一路往其他各州卖过去。她心里想的很美好,可好景不长,摄政王暗中算计,耍尽手段,一朝上位,那些所谓的皇亲国戚也不顾情面地纷纷倒戈,一国的君主则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受尽酷刑和虐待,加之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宫中军心不稳,冷眼、猜忌、陷害、反间不绝于耳,城中的平民百姓拖家带口,四处逃难。不过几日,昔日繁华绮丽的扬州就变为了如今的满目疮痍。而当初与之交战的樊国也借此机会趁虚而入,北境军和西境军奋力抵御樊国军队的入侵,只可惜将士们寡不敌众,英勇战死,以身殉国。阴风猎猎,黄沙卷起烧焦的旗帜,在漫漫的沙石里,无数条鲜活的生命被残忍地抹杀,从此尸横遍野,血流千里。伴随着战争的硝烟,曾经风光旖旎的古城现如今只剩下眼前的荒芜苍凉和毫无生气的哀号。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军使告急跃马加鞭,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十里又十里,走马夜中行。一时间,山河破碎,浮尸盈江,士兵战死寸地高墙,铁蹄践踏尸骨无存,最后辗转三千繁华地,梦寂朱门。

江珩雨先前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过去他也曾千方百计地试图阻止悲剧的重演,更甚的是将自己化作黎明前的那一只飞蛾,即便纵火时需要以身涉险,但为了大夏的安宁、百姓的安康,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他依旧在所不惜。但迫于现实中的种种阻碍,终究还是没能赶得上这场动荡。扬州城,果然还是变天了。

刚入冬,空气干冷,天寒地冻,万木凋零,沿着南北方向的道路而行,迎面而来的北风犹如刀锋一般冷冽,刺得皮肤生疼,道旁荒草没膝,满目荒凉。几株虬枝老树耸立路旁,寒风掠过树梢枝头,发出阵阵野兽般的嘶吼,在天地间咆哮不止,荒草摇曳,寒风凛凛,令人周身战栗。

破败不堪的城墙上有几朵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踏着杂草夹道的用青砖铺就的甬道而行,但见潮湿的砖缝里滋生出隐约的青苔,盘缠的藤蔓四处横生,几株古树遮天蔽日,枝叶随风婆娑,树下荒草萋萋,抬眼望去,尽是一片萧瑟的景象。

看着眼前江河日下的情景,沈烟落不甘愿就此沉沦。她的不甘,是不甘做莺罗燕雀,藏匿于琼楼金阙,是不甘万里蹀躞寻个穷酸的生计,凭借一纸契约关她半生牢笼,是不甘生来只作他人的依附,守着自家院落里的那一方四角天空。

她想,与其苟延残喘,与其命若浮萍,毕生惊惶,倒不若化作落向红炉一点血,明月照娇娥,如一地人间荒唐灯,在将化未化的瞬间,雪水终会在人心间流转,也可惊动暗室百千。

这一次,她鼓足了勇气,学起了那些女官们的模样向朝堂上书,那一份白纸黑字的公文里,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着她的见解,她的深思。即便事情的最后不一定会有结果,但她还是想着试一试,试一试,总会有的。倘若不试的话,又怎会知晓会不会有结果?

城楼之上,月色映照在青色的地砖上,枝叶摇晃的影子如水草飘动一般,檐下影重重变动,天幕呈静谧的薄蓝色,星槎照天,四野空旷。

沈烟落独自一人登上城楼,细细俯瞰着眼前的此情此景,她的心里只觉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而内心深处藏匿的情绪过于复杂,是无奈、愤怒、苦涩,还是失望,亦或者是迷茫……太多太多的心绪在她的胸腔里翻来覆去地交织重叠,具体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了。她站在楼上吹着夜风,他停在阶前驻足思索。抬眸的一瞬间,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高处的那一抹倩影。那一刹那,他幽暗的眼眸渐渐敛起,那如墨潭般深沉的眼底,漾起了一丝涟漪。

“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地?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本不应该来这儿的……”看着眼前清丽的少女,他也不想用太重的语气和她说话,一来是因为他平素待人永远都温柔知礼,二来是因为他害怕吓到她,然后误会他的意思,从此以为他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笔直地撞进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深邃,淡漠而又隐晦不明。

“我来这儿,只是想知道现在的扬州城,经历了战火纷飞和烧杀抢掠之后,它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想到短短几日,它竟变成了这副模样,好陌生……”她的眼神开始变得黯淡无光,唇角微微下垂,眼底只剩下无尽的失落。

“那你呢,你来这里又是为何?”

“和你差不多,只是……我和你有一点不同。”

“嗯,什么不同?”

“我本是一介文臣,自打入宫以来,便一直为朝廷效力。辅佐君主,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义务。身为太史令,我谨遵圣意,尽心辅佐,以兴国泰民安。为臣之道,万世当以社稷为重,以国家为重,以黎民为先。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他偏过头去看着她的脸,沉吟了片刻,然后才徐徐开口:

“你是大家闺秀,自幼受尽翰墨之教,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插手这件事,毕竟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而是关乎国家存亡和个人生死的大事。可前几日听朝中的大臣们说,你前阵子呈递了一份公文。那份公文我也看了,写的确实很有魄力,怪不得他们一个个的都嘴上称道说,你不入朝做女官真是可惜了。但说实话,我不希望你趟这趟浑水,太危险了,你一个姑娘家,怕是应付不来……”

“太史令说的是。我知道你说这番话是为我着想,但我既已下定决心,便不会再回头,哪怕是撞破南墙,我也要替所有人摸出一条道来。这是我的意愿,即便最后未能如愿,但我也不会后悔,至少我做过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接受。”她唇角微扬,浅浅一笑,笑容如同江南缠绵的春雨,像雨丝飘过青青的烟雨巷,落到他心上,痒痒的,柔柔的。

这一刻,他明白,她有她的果敢和坚持,有她的聪慧,有她的执着,生逢乱世,有着不屈的风骨,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坦坦荡荡的女中君子。可这些都还只是他看得见的表面,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她又有多少无可奈何的恨和难以言喻的委屈,而这些,又能向何人诉说呢?

他顿了顿,唇角牵起的笑意悠然又清浅。

“不错,世人都说文人一身傲骨,虽比不得武将那般好耍刀枪,但收在鞘中的宝剑,仍是宝剑。乱局中的这盘棋,对弈者其实在一静一动之中就现出了破绽。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还有……我说过,我不希望你趟这趟浑水,不是于公,是于私。”

“啊?”沈烟落那张素净的小脸上头一次露出了疑惑又诧异的神色。

“就是……你别把我的话单纯的当作太史令的劝诫,我不是因为公务上的事才这样说的,而是我心里真的这么想……”

说完,江珩雨羞涩地别过头去,脸上的红晕不由分说地又多了几分。

他本文臣身,亦怀将军骨。

他说,少年最该是挥斥方遒,来日随缘往,不惧千钧重,肩负小家大国之担。若再有来世,当早早入世,愿得广厦千万间。

他说,“两袖清风文臣骨,扶危济困圣贤心。”望以后天下文人识得什么叫文臣风骨,如何看待世事的孰是孰非。

他还说,君有君的抉择,臣有臣的坚持。文人大多都有傲性和骨气,但若要把“傲”立得直,立得正,就要论到“清明”二字上。文人可傲,傲在清明之上,为了心中澄澈理想而生傲骨。

而她想说的是,她爱他的风骨,爱他的赤诚,她知道,她爱着的这个人,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生灵涂炭而无所作为,也不可能心安理得与她偏安一隅,过自己的一方地。他的人生承载万民,从曾几何时的秉烛夜谈,再到心中描绘的山远云青,永远如松如竹,处处守臣心、护君道。纵是文臣,也常怀将军骨,报国志,济世心。

大夏的天空下已经没有他伸展双翼的地方,若只有她能飞,她希望她能带着他的希冀飞到最高处,飞到重叠连绵的乌云之上,去接近那绚丽温暖的阳光,不要被雨淋湿了翅膀,亦不要被狂风吹得迷失了方向。

自那日在城楼上分别之后,她便没有见过他了。

再后来,府里传来的都是捷报。听人说,太史令江珩雨和摄政王打了个“赌注”,若是他赢了,摄政王就得撤走自己在扬州城内布防的暗军,若是他没赢,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他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没有人知道这个“赌注”的内容是什么,流传在民间的只有带有一点儿虚构情节的评书故事,至于真相如何,这就不得而知了。其中唯一可信的就是,这场战事他立下了大功劳,皇帝十分欣喜地将他从太史令的位置一路擢升到尚书令,朝廷上下文武百官之中,尤其器重他。

她只记得,战时的天空阴霾密布,苍茫的大地上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生灵涂炭。折损的利剑与长矛被半掩在红色的泥土中,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万千名军士头顶盾牌冲锋陷阵,在血红的残阳下一拥而入,于炽热的火焰之中,黑色人马的呐喊声在四周的旷野中此起彼伏。但所幸的是,大夏是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者,曾经被囚禁在牢房里的君王早已重新登上高位,扬州城也开始慢慢重修起来,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与生机。

即便左、右两党依旧在朝堂上演了好几日的针锋相对,但这场持续多年的内争外斗,最终还是以和谈落幕。

千难万阻历尽,付于一纸和平。

黄沙万里马革裹尸,赤水河畔白骨成山,无数英魂以血肉铸就了这段历史,史书上不会记得每个人的名字,有太多人没来得及见到黎明。

但所幸,山河终得无恙,丹心终会长留。

愿有人归来恰遇春风,有人生来便逢盛世。

时光走过记忆中那条长长的廊道,三月忽而又至,这是元和二十四年的初春。

泊船瓜洲,夜火重光,萤火纷飞隐入草木间。春夜月照清荷,山空松落,悬于天际的月亮光华皎皎。只见漫漫长夜,湖光山色。记得画屏初遇夜,清梦惊回,雁字已不成行。如今窗外几度春光临暮,薄日绣帘,庭前望尽春山无尽处,独独已不见故人踪影。

又过了许多日,再见到他时,已是暮春。

“雨打芭蕉情更浓,再逢君时感慨多。”

江南古桥边,他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两人就这样漫步在蒙蒙烟雨中。柳絮在微风中翩翩起舞,两人目光交汇,笑意盈盈。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万物无声,只余他们二人相互对望的定格。

恍惚间,她像是看到当初烟雨苍茫中的长街十里,少年一袭白衣,踏月而来,闲闲踩碎一地斑驳光影,又似见到万里层云下,月落星沉中,盛世将枯之际一身傲骨,笑语欢颜一见自是难相忘,越过万水千山换来命中注定的重逢。蓦然回首,故人依旧。

无边的丝雨洋洋洒洒地落在青石板街上,而雨雾山岚中的群山现出另一种风貌,山顶上烟云漠漠,远处碧峰渺渺。

画桥柳舫揽点点浮萍,一弦一柱一枝一叶尽是华年。待到早春烟雨时,细雨芊芊,枕河漫漫,如丝如绵,悠长相连。

小巷几许,青砖瓦石,问世间转过多少流年,才会有一次擦肩。忽觉来闲瞬,剔透碎玉早已堆积一池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