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两银子的分量和新的“加班”

永安城,镇魔司衙门。

地方不大,门脸儿也谈不上气派,门口两个石狮子倒是擦得锃亮,可惜其中一个缺了半拉耳朵,平添几分滑稽。青砖砌的院墙,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颜色更深的旧痕。空气里飘着一股驱不散的陈旧纸张味、廉价墨汁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庙里香灰的气息。

陈斩站在略显空旷冷清的前院里,腰杆挺得笔直——纯粹是饿的。昨天半夜砍完水鬼后那点微末的修为提升带来的暖意,早就在清晨的冷风和持续的空腹感中消耗殆尽。他揣着那张被河水夜雾浸得有点发软、皱巴巴的悬赏告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那扇挂着“功曹房”牌子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半旧青色皂吏服,身材微胖,留着两撇稀疏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踱了出来。他手里端着个白瓷茶壶,壶嘴还冒着热气,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又被强行吵起来的烦躁样。他是镇魔司功曹房的文书,姓钱,专管登记造册、核发赏钱这些琐碎事。

“大清早的,催命呐?”钱文书没好气地嘟囔着,抬眼瞥了陈斩一眼。这一瞥,那点不耐烦迅速被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取代。

眼前这年轻人,太不起眼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好几个补丁,瘦得像根被风刮歪的芦苇杆子,脸色因为饥饿和熬夜显得蜡黄。腰间挂了把破柴刀,刀柄上的脏布条都磨出了毛边。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穷酸潦倒的咸鱼气。

这样的人,能杀了水鬼?钱文书心里打鼓。那水鬼虽说只是低阶邪祟,可也害了好几条人命,镇魔司派去探查的力士都差点着了道,才贴出告示等高手来处理。

“凭证。”钱文书把茶壶往旁边石墩子上一放,伸出手,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

陈斩没废话,把那张软塌塌的告示递了过去,又指了指院子角落一个用油布盖着的小木桶——里面装着昨晚他在河边顺手舀了点水冲过、但依旧散发着难以言喻腥臭味的黑色粘稠物,那是水鬼最后留下的“痕迹”。

钱文书皱着鼻子,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着告示一角,另一只手远远地掀开油布一角,只瞥了一眼桶里那玩意儿,脸色就更难看了几分。他飞快地在告示背面空白处写了几个鬼画符似的字,又摸出一枚小小的、刻着“镇魔”字样的铜印,哈了口气,“啪”地盖了上去。

“等着。”他丢下两个字,转身又进了功曹房。

陈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门后面。二两银子!十斤糙米!那声音在他空荡荡的胃里反复回荡。

没等多久,钱文书就出来了。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粗布钱袋,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

“喏,点清楚了。”钱文书把东西往陈斩手里一塞,眼神里的审视变成了彻底的轻视和不耐烦,“二两碎银,十斤糙米。拿好快走,味儿冲!”

钱袋入手微沉,那沉甸甸的分量让陈斩空悬的心瞬间落回实处。粗糙的麻布米袋更是散发着谷物最朴实的、令人心安的香气。他根本没理会钱文书的态度,手指捏紧钱袋,感受着里面几块碎银硌手的触感,又掂了掂米袋,确认分量十足。

成了!

“多谢。”陈斩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嘴角似乎想往上扯一下,最终因为饿得发僵没扯动。他毫不留恋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那点咸鱼的慵懒被一种名为“有钱了”的务实动力暂时驱散。

就在他快要走出镇魔司那不算高大的院门时,旁边回廊的阴影里,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这人看着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颀长挺拔,穿着制式的暗青色劲装,袖口和下摆用银线绣着简单的云纹,腰间挎着一柄样式朴拙的长刀。他面容端正,眉眼间带着一股抹不去的疲惫和风霜,但眼神很亮,像淬了火的铁,此刻这双眼睛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惊疑,牢牢锁在陈斩身上。

他是镇魔司驻永安城的小旗官,柳清源。手下管着十几个力士,负责这一片的邪祟清理。水鬼的案子,正是他上报并张贴的悬赏。

柳清源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刷子,从陈斩那双沾着泥的破草鞋,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裤腿,掠过腰间那把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可笑的破柴刀,最后落在他那张因为饥饿而显得过分平静、甚至有些漠然的脸上。

这就是杀了水鬼的人?

太年轻了。太普通了。普通到扔进永安城南那片鱼龙混杂的贫民窟里,眨眼就能消失不见。身上更是连一丝修炼者应有的灵气波动都感觉不到,像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可功曹房钱文书的登记和那桶腥臭的残留物做不了假。

柳清源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陈斩腰间那把破柴刀上。刀身布满锈迹和豁口,刀柄缠着脏兮兮的布条。怎么看都是一把该扔进铁匠铺回炉的废铁。但不知为何,柳清源总觉得那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不是锋芒毕露,而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稳?仿佛它生来就该在那个位置,就该被那只瘦削的手握着。

“这位……壮士?”柳清源上前一步,拦住了陈斩的去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他抱了抱拳,“在下镇魔司小旗柳清源。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陈斩停下脚步,怀里抱着米袋,手里攥着钱袋,像抱着命根子。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显是镇魔司头目的人,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麻烦来了。

他只想领钱走人,买几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塞进肚子,然后回他那破庙补个回笼觉。什么壮士?什么高姓大名?他只想当个默默砍怪领低保的透明人。

“陈斩。”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是饿的。眼神平静无波,带着点“有事说事没事让路”的催促意味。

柳清源被他这过于简洁甚至有些无礼的回答噎了一下。寻常百姓见到镇魔司的小旗官,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恭敬有加?这人倒好,眼神里连点敬畏都欠奉。

“陈兄弟好身手!”柳清源压下心头那点不快,脸上挤出一个还算真诚的笑容,“那水鬼狡猾凶戾,伤了我司几名力士,陈兄弟能将其诛灭,为民除害,实在令在下佩服!”他顿了顿,观察着陈斩的反应。

陈斩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怀里的米袋往上托了托,似乎觉得有点沉。心里却在嘀咕:“佩服?佩服能当饭吃吗?不能就快让开,我赶着去买包子。”

柳清源见对方油盐不进,只好直入主题:“陈兄弟身手不凡,不知师承何处?可愿……”

他话还没说完,陈斩就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没师承。路过。领赏。走了。”说完,侧身就要从柳清源旁边绕过去。

柳清源:“……”

他再次被噎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陈斩抱着米袋、攥着钱袋,头也不回地走出镇魔司大门的背影,柳清源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里的探究变成了浓浓的惊愕和不解。

这人……也太奇怪了!杀了水鬼这等邪祟,没有半分得意,仿佛只是随手拍死只苍蝇。面对镇魔司的招揽(他刚才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更是避之不及,像躲瘟疫。那眼神里,只有对银子和粮食最纯粹的渴望,还有一丝……对麻烦的嫌弃?

柳清源站在清晨微凉的院子里,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佩刀的刀柄,又想起陈斩腰间那把毫不起眼的破柴刀。

“古怪…那把刀…更古怪…”柳清源喃喃自语。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放走了一条……深水里的大鱼?或者,是一条只想躺在浅滩上晒太阳的咸鱼?他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开。

“柳头儿!”一个穿着同样青色劲装的年轻力士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惶,“不好了!城西…城西李员外家…出大事了!”

柳清源心头一凛,瞬间将陈斩的事情抛到脑后:“怎么回事?说清楚!”

“李员外家的小姐…昨夜…昨夜在自己绣楼里…被人发现…皮…皮没了!”力士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只剩…只剩血肉模糊的一团…墙上还用血画了个…画了个鬼脸!邪乎得很!兄弟们都不敢靠近!”

“画皮妖?!”柳清源脸色骤变,失声惊呼。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永安城,什么时候招惹上这种凶戾诡异的东西了?!

他猛地想起刚才那个抱着米袋离开的古怪年轻人,还有那把锈迹斑斑的破柴刀。一个极其荒诞又带着一丝莫名期待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要是那个人在…或许…

他用力甩甩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召集所有人手!封锁李府!闲杂人等一概不准靠近!快!”柳清源厉声下令,手按刀柄,转身就朝外冲去,脚步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焦灼。那点对陈斩的好奇,瞬间被更大的恐惧和压力淹没。

城西李员外家小姐的惨死,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在永安城掀起了巨大的恐慌。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坊间飞速流传,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

“听说了吗?李小姐那叫一个惨哟!好好的人,皮没了!血糊糊的,墙上还有鬼画符!”

“画皮妖!绝对是画皮妖!只有那邪物才爱剥人皮!”

“我的老天爷!这玩意儿怎么会跑到咱们永安城来?镇魔司的老爷们管不管啊?”

“管?怎么管?那可是画皮妖!神出鬼没,专挑好看的男女下手!听说李小姐就是咱们永安城有名的美人儿…”

“完了完了,我家闺女也……这可怎么办啊!”

“晚上都锁好门窗!听到啥动静也别出来!”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原本还算热闹的街市,到了下午就变得冷清了不少。行人们步履匆匆,眼神躲闪,尤其是一些容貌姣好的男女,更是面色惶惶,恨不得用布把脸蒙起来。茶楼酒肆里,也都在窃窃私语着这桩骇人听闻的惨案。

城南,一家门脸油腻腻的小面馆里。

陈斩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一个空了的、比脸还大的海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浑浊的面汤和油花。他满足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里透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踏实感。

二两银子,他精打细算。

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五个铜板,加了双倍的硬面条——顶饱。

十个皮薄馅足的大肉包子,热气腾腾,花了二十个铜板。

剩下的钱,他全买了糙米,存在那家粮铺,只拎了一小袋回来应急。

此刻,那十个大肉包子已经变成了他胃里的温暖和力量。饥饿感如同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充盈的满足感,甚至让他有点犯困。

他靠在油腻腻的墙壁上,半眯着眼,听着周围食客压低嗓音谈论的“画皮妖剥皮案”,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更是毫无波澜。

画皮妖?剥人皮?听着是挺邪乎,挺吓人。

关他陈斩什么事?

他刚开张,赚了第一笔“血汗钱”,吃饱喝足,只想回去躺平。什么妖魔鬼怪,什么镇魔司悬赏,哪有他那张破草席舒服?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砍点小怪,领点低保,维持住这条咸鱼的基本生存线。李员外家的小姐?永安城的恐慌?那是柳清源柳小旗官该操心的事。

“啧,麻烦。”陈斩心里嘀咕了一句,对那画皮妖带来的全城恐慌,只有这一个评价。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几点油星(虽然那衣服也干净不到哪去),拎起那小袋糙米,像一条终于找到浅滩的咸鱼,慢悠悠地晃出了面馆,朝着他那破败的城隍庙“家”走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腰间的破柴刀在余晖下依旧黯淡无光。

【叮!】

就在他踏进城隍庙那阴凉门槛的瞬间,冰冷的机械音毫无征兆地在脑海响起:

【侦测到区域性恐慌情绪急剧上升(源头:画皮妖事件),触发支线任务。】

【任务:查明并清除恐慌源头(画皮妖)。】

【任务奖励:视清除目标强度及任务完成度而定。基础奖励:修为灌注(中量),‘幻术抗性’能力碎片x1。】

【备注:此任务为可选项,放弃无惩罚。】

陈斩的脚步,在布满灰尘和碎瓦砾的地面上,猛地顿住了。

夕阳的光线从破屋顶的大窟窿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他僵住的半边脸上。他怀里抱着那袋珍贵的糙米,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麻布袋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城隍庙里腐朽的霉味和尘土气息,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刺鼻。

任务?清除画皮妖?

陈斩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刚刚吃饱饭、准备躺平的美好愿景,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啪”地一声碎裂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门外。永安城灰蒙蒙的街道尽头,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屋脊,将天空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腰间的破柴刀,贴着他的大腿外侧,冰凉一片。

“……加班?”一个充满了社畜式绝望和认命的单音节,从陈斩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轻飘飘地消散在破庙沉闷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