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年灯(3)
-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 王鼎钧
- 4933字
- 2017-10-25 15:16:23
办案人员何以能够心想事成呢?惟一的法术是酷刑,所以审判“匪谍”一定要用军事法庭秘密进行。澎湖军方办案人员花了四十天工夫,使用九种酷刑,像神创造天地一样,他说要有什么就有了什么。最后全案移送台北保安司令部,判定两位校长(张敏之、邹鉴)五名学生(刘永祥、张世能、谭茂基、明同乐、王光耀)共同意图以非法方式颠覆政府,各处死刑及褫夺公权终身。时为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张敏之四十三岁,邹鉴三十八岁。同案还有六十多名学生押回澎湖,当局以“新生队”名义管训,这些学生每人拿着一张油印的誓词照本宣读,声明脱离他从未加入过的中共组织,宣誓仪式拍成新闻片,全省各大戏院放映,一生在矮檐下低头。当时保安司令是陈诚,副司令是彭孟缉。
那时候,军营是一个特殊的社会,五千多名入伍的学生从此与世隔绝。还有两千四百多名学生(女生和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李振清总算为他们成立了一所子弟学校,继续施教,我的弟弟和妹妹幸在其中。下一步,教育部在台中员林成立实验中学,使这些学生离开澎湖。
我是后知后觉,六十年代才零零碎碎拼凑出整个案情。我也曾是流亡学生,高堂老母寿终时不知我流落何处,我常常思念澎湖这一群流亡学生的生死祸福,如同亲身感受。有一天我忽然触类旁通,“烟台联中匪谍案”不是司法产品,它是艺术产品,所有的材料都是“真”的,这些材料结构而成的东西却是“假”的,因为“假”,所以能达到邪恶的目的,因为“真”,所以“读者”坠入其中不觉得假。狱成三年之后,江苏籍的“国大代表”谈明华先生有机会面见蒋介石总统,他义薄云天,代替他所了解、所佩服的张敏之申冤,蒋派张公度调查,张公度调阅案卷,结论是一切合法,没有破绽!酷刑之下,人人甘愿配合办案人员的构想,给自己捏造一个身份,这些人再互相证明对方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有行为,各人再捏造行为,并互相证明别人的行为,彼此交错缠绕形成紧密的结构,这个结构有内在的逻辑,互补互依,自给自足。
今天谈论当年的“白色恐怖”应该分成两个层次:有人真的触犯了当时的禁令和法律,虽然那禁令法律是不民主不正当的,当时执法者和他们的上司还可以采取“纯法律观点”原谅自己;另外一个层次,像张敏之和邹鉴,他们并未触法(即使是恶法!),他们是教育家,为国家教育保护下一代,他们是国民党党员,尽力实现党的理想,那些国民政府的大员、国民党的权要,居然把这样的人杀了!虽有家属的申诉状,山东大老裴鸣宇的辨冤书,监察委员崔唯吾的保证书,一概置之不顾,他对自己的良心和子孙如何交代?我一直不能理解。难道他们是把这样的案子当做艺术品来欣赏?艺术欣赏的态度是不求甚解,别有会心,批准死刑犹如在节目单上圈选一个戏码,完全没有“绕室彷徨、掷笔三叹”的必要。
多年以后,我偶然结识一个从火烧岛放出来的受难者,从他手中看见军法机关发给他的文书,他的姓名性别年龄位置之下,赫然有一个项目是“罪名”,并不是“罪行”!罪名罪名,他犯的罪仅是一个名词而已!实在太“幽默”了。
可怜往事从头说:那时逃到台湾的“外省人”,多半因追随国民党,与中共有长年对抗的经验,多半反对国共合作、国共和谈,多半对国民党的党务和政绩有一肚子批评责难,他们甚至怀疑“领袖”是否英明。这些人来到台湾以忠贞自命,以反共先知自傲,烟台联中冤案重挫这些外省人的气焰,他们从此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俯首贴耳。流亡学校的校长和教师受审时,也曾慷慨陈述自己对“党国”的贡献表明心迹,办案人员反问:像程潜和张治中那样的党国元老都投共了,你这一点前程算什么?据说,办案人员指着被告站立的地方告诉他们,全国只有一个人不会站在这里。(除了“最高领袖”以外,人人都可能因叛党叛国受审。)那时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他们已完全失去信心。
如果他们当时以杀人为策略,真相大白、局势大好时应该接着以平反为策略,他们又没有这般魄力智慧,坚决拒绝还受害人清白。说到平反,冤案发生时,山东省主席秦德纯贵为“国防部次长”,邹鉴的亲戚张厉生是国民党中枢大老,都不敢出面过问,保安司令部“最后审判”时,同意两位山东籍的“立法委员”听审观察,两“立委”不敢出席。人人都怕那个“自下而上”的办案方式,军法当局可以运用这个方式“祸延”任何跟他作对的人。独有一位老先生裴鸣宇,他是山东籍“国大代表”,曾经是山东省参议会的议长,他老人家始终奔走陈情,提出二十六项对被告有利的证据,指出判决书十四项错误,虽然案子还是这样判定了,还是执行了,还是多亏裴老的努力留下重要的文献,使天下后世知道冤案之所以为冤,也给最后迟来作平反创造了必要的条件。裴老是山东的好父老,孙中山先生的好信徒。
本案“平反”,已是四十七年以后,多蒙新一代“立委”高惠宇、葛雨琴接过正义火炬,更难得民进党“立委”谢聪敏、范巽绿慷慨参与,谢委员以致力为“二二八”受害人争公道受人景仰,胸襟广阔,推己及人。在这几位“立委”以前,也曾有侠肝义胆多次努力,得到的答复是:“为国家留些颜面!”这句话表示他们承认当年暗无天日,仍然没有勇气面对光明。只为国家留颜面,不为国家留心肝,所谓国家颜面成了无情的面具,如果用这块面具做挡箭牌,一任其伤痕累累,正好应了什么人说的一句话:爱国是政治无赖汉最后的堡垒。
【我从瞭望哨看见什么】
“瞭望哨”是《扫荡报》副刊的名称,《扫荡报》是国军创办的日报。抗战时期以报道战地新闻创造巅峰,抗战胜利改名《和平日报》,台湾成立分社。一九四九年从大陆撤退,总社迁台北,七月恢复《扫荡报》原名。我经常写一些散文向“瞭望哨”投稿,自己觉得很受欢迎。
一九五〇年一月某日,我有一篇文章在“瞭望哨”发表,使用笔名“黄皋”。文章刊出时末尾多了一行小字,加上括号,写的是“黄皋兄请来编辑部一谈”。幸亏我看副刊一向仔细,没有错过这一条重要的讯息。
《扫荡报》编辑部设在昆明街,楼上办公室,楼下排字房。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瞭望哨”的主编萧铁先生,他心直口快,他说他想建议报社增加一名人手,专门校对副刊,同时参与副刊编务,做他的助手;如果我有兴趣,他可以推荐。乍听之下,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萧老编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细,那年代“匪谍就在你身边”,他竟敢拉拔我进报馆。那时我漂流失业,天无绝人之路!可是我没有工作经验,他很轻松地说:“你一个小时就可以学会”。
说来像传奇的情节,就这样,萧老编把我带进新闻界(他的年龄跟我差不多,抗战时期就跟熊佛西手下编文学杂志了)。这年我二十五岁,我的人生开始有了轨道。《扫荡报》是军报,一般报社的任职文件用聘书,《扫荡报》用“派令”,总社长萧赞育将军署名。派令记载,我的上班日期为二月一日,月薪新台币每月一百六十元。《扫荡报》是穷报,但我没有“待遇菲薄”的感觉,那时物价也低,记得“纯良”墨水一瓶,一元五角,“惊奇”墨水一瓶,两元五角,笔记簿一本,八角。五月十七日舟山撤退,蒋公犒赏官兵,每人五元。长白师范学院结束,每人发给膳食费,每天一元六角。弟弟妹妹在澎湖读书,我寄零用钱给他们,每月每人二十元。夜晚睡在编辑部的地板上,没有房租开支,还可以看守公家的文具财物,大受欢迎。
果如萧老编所说,校对使用的那几个符号,我马上学会了;然后他教我怎样发稿,什么几号字、几分条、几批、几行、边栏、头题……他告诉我,编副刊,技术并不重要,构想才重要,构想来自思想,思想最重要。
那时各报副刊的“桌面”很小,端出来两种“主菜”,一种是西洋幽默小品,一种是中国历史掌故。“瞭望哨”不登这两种文章,萧主编说,“这不是文学”。他认为大报一定要有文学副刊,文学副刊要反映当时人的意念心灵,一道一道菜都是热炒,不上卤味和罐头,即使有少数文章水准差一点,也算是对文学人才的培养。皇天在上,天生他一对眼睛,简直是为了发现我,“瞭望哨”以军中一般官兵为主要读者,当时作家以军中生活做题材的文章,大都以高姿态俯视士兵,他们笔下的人物或憨态可掬,或愚忠可怜,那种近乎开心的笔调,你说是幽默,大兵们看来是歧视,我从来不犯这种毛病。
进了《扫荡报》,才知道副刊严重缺稿,邮差每天送来几封信,徒劳你望穿秋水;发稿计算字数,常常需要我临时赶写一千字或五百字凑足,我总能在排字房等待中完成,同事们大为惊奇,我开始受到他们的注意。
还记得当年“瞭望哨”发稿,我跟萧铁主编有如下的对话。他交给我一篇稿子,告诉我,“这篇文章是抄来的!”那作者当然没一个字一个字照抄,那时逃难,谁也没带着藏书,这位投稿的人读过一些文章,记得大致内容,自己重写一遍,他以为渡海出来的人少,大陆和台湾之间从此断裂,别人很难发觉。既然是抄来的,副刊还登不登呢?主编最后裁决:“咱们缺稿,登他一次。”
有时他交给我一篇稿子,告诉我:“骗子!他来骗稿费!”那些文章总是称赞自己的仁风义举,或者夸耀在工作岗位上有了不起的贡献,或者如何受到某一位大人物的礼遇而沾沾自喜。怎么知道它说谎呢?“千万不要欺骗读者,读者有第六感。”既然如此,副刊还登不登呢?“咱们缺稿,让他骗一次。”
有时候,萧主编也拿出一些文章,先称赞一番再交给我,罗兰的散文,尹雪曼、骆仁逸(依洛)的小说,他都评为“上品”,他的语气总是十分夸张,或是精华,或是垃圾。那时候还有王聿均、符节合、余西兰、高莫野、傅漫飞、蓝婉秋,都受到萧老编的称赞。
进了《扫荡报》,这才认识《新生报》副刊主编冯放民(凤兮),《民族报》副刊主编孙陵,并且有机缘听到他们谈话。那时各副刊都闹稿荒,那些有名的作家,从大陆逃到台湾,惊魂未定,惟恐中共马上解放台湾,清算斗争,多写一篇文章就多一个罪状,竭力避免曝光。
恰巧此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九五〇年五月,“中国文艺协会”开成立大会,张道藩主持,事先发函邀请文坛名宿梁实秋、钱歌川,两人没有回音。那时前辈小说家王平陵协助张道公筹备会务,他仗着道公和梁实秋、钱歌川都是朋友,就替他们在签到簿上签名,增加大会的光彩,采访记者根据签到簿写新闻,都把梁和钱两人的大名放在前面。第二天,这两位名教授看到报纸,马上写信给报馆郑重声明:“本人并非文协会员,从未参加该会。”报馆“来函照登”,作家们笑谈文协开张没查黄历。
一九五一年一月,国民党办理党员总登记,资料显示,那时台湾地区共有党员二十五万多人,前来登记者只有两万多人,低于十分之一。前辈报人雷啸岑在他的回忆录里透露,那时很多名人逃到香港,国民党在香港办了一份报纸《香港时报》,国民党赠送《香港时报》给这些名人看,有两个人拒不接受,报社派人再送一次,说明是赠阅不是推销,对方依然拒收,雷公说,这两个人以前跟国民党关系密切,现在惟恐再跟“中央”沾边儿。
几位老编也谈到本省作家是文坛将来的希望,但是现在,《扫荡报》是军报,从未接到本省作家的稿子,《中华日报》是党报,也跟本省作家结缘不多,《新生报》是省报,跟本省作家有历史渊源,承他们不弃,但很少采用。冯老编说,文章上副刊,总要“辞气顺畅、内容生动”,否则怎么发得下去?我问:“是否可以开一个周刊,专门做本省作家的园地?”冯老编毫不客气:“那怎么行?你拿他们当中学生?”
那时台湾推行汉字教育未久,报社找排字工人很难,《扫荡报》排字房的人马是从大陆上带来的“忠贞之士”,都是宝贝,也都是大爷,他们给校对立下规矩。
那时校对工作的程序是这样:排字房先把文章一篇一篇拣成铅字,印一张初校“小样”送给我校对,我用红笔把错字挑出来,错字改正以后,再印一张“二校”的小样,我再校一遍。排字房通知我,校对应该在“初校”的时候发现所有的错字,“二校”时,校样上应该只有工厂“漏改”的字,不能有“漏校”的字。两校之后,工厂拼版,印出“大样”,校对看大样的时候,只看文章转接有无错位,应该不再修改任何一个字。
我完全照办,可是有一天,改正错字的工友来找我,把我校过的二校校样往办公桌上一摔,“你改得太多。”我告诉他,初校的校样没仔细改,留下这么多错字,他说,“二校还有这么多错字,我们工厂来不及做,影响出报的时间,谁负责任!”他的意思是由我“吃下”那些错字。排字房的习气如此,所以《扫荡报》各版错字特别多,编辑部束手无策。
一个月后,我见习期满,独立作业,排字房又通知我,他们只对原稿负责,原稿如有错误,由编辑负责,编辑发稿之后,不能临时修改原稿,即使改一个字,他们也断然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