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年灯(4)
-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 王鼎钧
- 4983字
- 2017-10-25 15:16:23
第一天,我多发了一篇五百字的短稿,我希望这篇短稿拣字以后存在排字房里,准备拼版时机动使用。拣字的工友擅作主张,把这篇五百字的短文抽出来丢掉,拼版的时候我到处寻找,哪里还找得到?
有一天,拼版的工友站在楼梯口大叫:“副刊的稿子发多了,版面没法拼起来!”我赶紧下楼,多出多少字呢?多出一行!那就删掉一行吧,时间紧迫,匆匆忙忙删了一句,第二天看报,删断了文气。从此以后,我发稿时一个字一个字计算清楚,十个字一行,每一篇文章要排几行,拼版时要在第几行转折,我用米达尺在报纸上画线,务要做到一行不多、一行也不少。
我在《扫荡报》副刊工作的时候,接连发生重大新闻,参谋次长吴石伏法,韩战发生,美国第七舰队保卫台湾。吴石官拜中将,在参谋本部主管作战,握有军事的最高机密,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中共卧底的高级间谍。这条新闻占了各报头版的头条,《扫荡报》号称军方的报纸,居然单独把它漏掉了!原来跑军事新闻的那位记者根本不知道吴石被捕,没有盯住案情的发展。那位记者严重失职,依然每天高视阔步,屹立不摇。
《扫荡报》漏了吴石伏法,“中国广播公司”台湾广播电台漏了韩战爆发,新闻界的两大轶闻,都要从萧铁说起。那时我跟广播还没有任何关系,萧主编在台湾台新闻科兼差,偶尔带些印象回来。韩战爆发,他根据外国通讯社的报道写了一条新闻,把稿子交给新闻科长,那科长是台湾本位论者,他说:“韩国打仗,跟我们台湾有什么关系!”拿起新闻稿揉成纸团,丢进字纸篓。他下班走后,萧老编把纸团捡回来装在口袋里,第二天节目部开会追究责任,萧从口袋里掏出纸团,满座哗然。不久那位新闻科长另外找到工作。三十五年以后我在美国遇见他,他居然还没离开新闻媒体。现在我从网上查台湾省文献汇编的台湾大事记,也没查到韩战发生这一条。
排字工友对编辑部怀有“集体的敌意”,彼此常有龃龉。排字房设在楼下,黝暗闷热,到处都是铅锈,工友像在矿坑里挖煤的工人,脱光上衣,满手满脸黑灰。排字房跟楼上编辑部是两个世界,他们的情感或者可以用“阶级对立”来解释?有一位工友考上师范,对我忽然表示善意,把我弄糊涂了。事后回想,他将来要做“知识分子”了,他要上“我们”这条船了,他开始在“我们”中间建立人事关系,他改变了立场。
他离职前找我聊天,告诉我,如果拼版时多出一行两行,不必删稿,只要“抽条”。那时活字版用六号铅字排文章,工友在两行铅字之间嵌进两片薄薄的铅条,每一片的厚度是六号铅字的八分之一,这两片铅条可以抽掉一片,抽掉八片就可以多出一行空间。有时候,拼版也会缺少一行两行,出现空白,这时可以“加条”,也就是把两行铅字之间的铅条增加一片,每增加八片就填满一行。
他说,副刊编辑要准备一些极短的补白稿,每篇只有五行十行,一篇一篇预先拣字校对打印小样,拼版的时候紧急使用。那时排字房有一项规矩,编辑当天发稿的字数不能超过当天的需要,如果超出了,他们退回来,或者干脆丢掉,我怎么能预先储存?他笑了一笑说:“从明天起,你带一包香烟进排字房,你把香烟往拼版台上一丢,什么话也不用说。”
这番指点真是暗夜明灯,那时候,“新乐园”牌香烟两元一包,每天一包香烟,每月要支出六十元,我在《扫荡报》的薪水才一百六十元。没关系,我还有稿费收入可以支持,为了对得起萧老编,我决心把工作做好。可惜那位排字工友离职以后《扫荡报》就停刊了。我没有福气享受改变后的工作环境,排字房也没有福气每天抽一包免费的香烟。
后来知道,《扫荡报》的后台是黄埔同学会,停刊前,报社托人向同学会会长陈诚进言:“《扫荡报》有十八年历史,停掉了可惜。”据说陈诚的回答很轻松:“中国大陆有五千年历史文化,不是也丢掉了吗!”
最后关头,报社有人提出救亡之道,大量发展社会新闻,也就是犯罪新闻,其中以男女风化事件占最大比例,后来称为黄色新闻。犯罪新闻可以争取读者,增加销路,也就可以吸引广告,开辟财源。
《扫荡报》同仁何以有此先见之明?这得再提一次张白帆、陈素卿殉情案。
起初,新闻报道说,外省青年张白帆和本省少女陈素卿热恋,女方家长因省籍偏见反对他们结合,两人约定殉情,结果男主角自杀未遂,女主角死了,留下一封缠绵悱恻的绝命书,报纸披露案情,发表遗书,引起社会极大的同情。台大校长傅斯年发起为女主角铸立铜像,表彰他们坚贞的爱情,各方纷纷响应。
很不幸,后来警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浪漫的佳话破灭,男主角进了监狱,傅斯年校长大呼“上当了!上当了!”妇女界怒斥男主角负心,社会大众等待法院审判的结果。
这年四月一日,《扫荡报》发了一条愚人节新闻,殉情案男主角已遭法院判死,今日中午公开执行。这条新闻很短,也没有标题,夹在“本市简讯”一组新闻当中,居然引得台北市民聚集在刑场“马场町”旁边等着看热闹。撰发这条新闻的副社长说,他想试试《扫荡报》究竟有没有读者,结果发现犯罪新闻的巨大潜力。怎奈《扫荡报》董事会都是有为有守之人(或者昔日能够有为、今日只能有守之人),尊重传统价值,拒绝走向低俗。菊花抱香死,报业史可能留下一缕芬芳?
后来许多报纸在困境中挣扎,大都以黄色新闻做开路机拓建坦途。当初渲染张白帆、陈素卿殉情案,正值本省人外省人的隔阂日渐加深,各界希望殉情案能像“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悲剧那样,感天动地,化解仇恨,所以连傅斯年这样的大贤都肯出面。后来报刊刻意发展社会新闻,动机就复杂了。
《扫荡报》的另一契机是,当年王惕吾要办联合版,曾邀《扫荡报》参加,不知何故,《扫荡报》选择了一九五〇年七月停刊。惕老的回忆录和几种报业史没提这一笔,当时董事会会议的议程交给我用钢版誊写,“讨论事项”中有这一条,应是确有其事。一九五一年九月,《民族报》、《全民日报》、《经济时报》的联合版出现,后来成为国际知名的大报,《扫荡报》旧人见了面都嗟叹不已。
《扫荡报》停刊后,报社使用原有的设备开办印刷厂,一再亏累,改成“扫荡出版社”,更难存续。最后,副社长程晓华念一副对联给我听,上联“扫地出门”,下联“荡然无存”,横批“消而化之”(总社长萧赞育将军字化之)。据说对联的作者是总主笔许君武。
【投身广播 见证一页古早史】
我应该是在一九五〇年九月进入“中国广播公司”所辖的台湾广播电台工作,我说“应该”,因为我申请退休的时候,人事室查不到我的到职年月,要我自己填写,我没有用心推算,显然写错了。记得那年中秋,福利社发给每人一个月饼,我刚刚进来,福利名册上还没有我的名字,我的顶头上司资料室主任蒋颐替我争取到一份。中秋节总该在阳历的九月。几个月后,我调任编撰,迎头重任是参与制作蒋公复职周年的庆祝节目,蒋氏一九四九年一月引退,一九五〇年复位,一九五一年三月一周年,据此推算,我一九五一年一月或二月已经在编撰科了。
中秋福利只有“一个”月饼,可见那时台湾广播电台很穷。我们坐藤椅,用桌面有坑洞的桌子,领到有臭味的浆糊、有缺口的米达尺,后来调到楼上写稿,脚下踏着有弹性有声响的地板。伙食房长桌长凳,铝制的盘子凸凹不平,生了灰色的锈。男女合厕,日本人遗留的习俗,男生出入眼观鼻、鼻观心。上午有卫生纸可用,用完了,下午不再补充,因为总经理只有上午来办公。有一次某“立法委员”来发表广播演说,内急出恭,无法善后,只好掏出手帕来草草了事。
台湾广播电台的前身是日本“台北放送局”,抗战胜利由“中国广播公司”接收,“中国广播公司”前身是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这个“中央”是国民党中央党部,“中广”公司是国民党的党营事业。那时撤退来台的“中央机关”都穷,“引退”后的蒋公住在阳明山(那时还叫草山),连纱窗纱门都没装,魏景蒙去见他,他一面跟魏讲话一面用手掌打蚊子(后来魏先生做“中广”总经理,常要我记录他口述的资料,其中有这一段秘闻)。“中广”公司从南京撤到台北,副总经理吴道一主持其事,他说那时没钱交电费,没钱发薪水,他想辞职,没人收他的辞呈。他依照国民党中央党部的口头指示,变卖带出来的发电机,渡过难关。
当时播音必须照文稿说话,文稿播出之后送资料室永久保管(电台由南京带来很多旧日剪报,上面有播音员播出之后的签字)。有一次外面倾盆大雨,播音员却要播报天气“晴”,那时台湾气象局每四小时发布气象报告一次,没有雷达,没有电脑,气象预报总有些阴差阳错,播音员明知预报失准,他不能更改。还有一次,采访记者赶写新闻,写到“女士”二字,“士”下面一横拉得太长,播音员播出来的是女“土”,电台不能处罚。
广播如此依赖文稿,电台又没有雇佣很多写手,编播人员只有到资料室找报纸杂志上登过的东西,填塞节目内容,资料室必须增添人手,我才有机会到电台工作。那时候我们都没有著作权观念,别人发表的作品拿来就用,后来保护著作权运动兴起,政府修正著作权法,成立著作权人协会,广播电台还是觉醒最晚配合最少的地方。
“中国广播公司”在南京成立时辖有电台三十九座,除了台湾六座、东北四座以外,都是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建造的,创业艰难,功不可没,所以管理处长吴道一虽然交出实权,改任公司副总经理,仍然终身受人尊敬。南京撤退时,许多机关首长只能带出几个左右亲信,若想搬运物资,员工反抗,码头工人拒绝装卸。吴道一能够拆运机器,连图书唱片剪报资料都能装箱上船。
当年广播任务简单,据“中广”公司海外组组长陈恩成博士一份报告说,当年各地建立电台,一律派工程师做台长,工程师建厂房,装机器,竖天线,雇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买一批唱片,订几份报纸杂志,就可以开播,对工程的投资高,对节目的投资低。我记得他强调中国广播事事都可以移用西洋现成的东西,惟有播出内容必须自己设计,语言风格必须自己形成,节目人才必须自己培养。后来“中广”庆祝成立四十周年,出版了吴道一著《中广四十年》一书,保存许多珍贵史料。书中记述,当年电台组织仅有技术、传音、事务三科,可以说为轻视“节目”提供证明。
你看轻节目,社会就看轻你。资深广播记者潘启元说,抗战胜利后他在南京中央广播电台跑新闻,申请加入南京记者公会,几番力争,公会勉强同意,他是全国广播记者加入记者公会的第一人。民本广播电台台长胡炯心说,内政部职业分类,广播列入“娱乐”,他这才知道自己是个跑马卖艺的。
来到台湾,广播突然十分重要。台湾使用日文五十年,马上改读中文,确有困难,听广播比较容易,政府想借广播普及知识,宣达政令,凝聚共识,此其一。中国大陆和台湾之间,一切交流的管道俱已严密封锁,惟有电波可以穿越海峡,深入内地,政府想借广播进行对大陆宣传,此其二。世界各重要国家都有专门机构收听外国广播,以便立即了解局势变化,国民政府想借广播打破孤立,争取友邦了解,此其三。有此三者,广播任务重大,层次提高,必须多方罗致节目人才,王大空、崔小萍、杨仲揆、王玫、白茜如、徐谦,还有我和骆仁逸,都在这种情势下分别就位。节目人员身价增高,导致节目和工程两大部门的长期摩擦。
台湾台的台长是工程师姚善辉,下设工程科、总务科、节目科,节目科之外又有播音科、新闻科,还有一个资料室,事实上播音和新闻都是节目工作,资料是为节目服务的,可是单从名称看不出组织系统来。我进电台的时候,省籍名人翁炳荣统率节目部门,增设编撰科。一九五一年三月翁赴日本,邱楠接任,公司给他的名义是节目总编导,统摄新闻编撰、播音资料各科。不久台湾广播电台撤销,业务由“中国广播公司”直营,分设工程部、节目部、总务部,原台长姚善辉任工程部主任,原节目总编导邱楠任节目部主任。节目科升格为部,空间扩大,层级增多,下面设编审组、新闻组、播音组、资料组,眉目就清楚了。
那时无线电广播是新闻事业的尖端,却也是工程设备的幼年,但是对于我,一切都非常新奇。发音室冷气昼夜开放,为了使声音合乎标准,室内铺着很厚的地毯,挂着沉重的帷幕,窗子用整片玻璃镶成,内外两层,里面一层微微倾斜,减少回音,伺候声音像伺候皇后。那时录音机的机件复杂而笨重,用钢针把声音刻在蜡片上,一次一张。后来使用钢丝录音,必须由工程人员操作,节目人员使用录音机,必须工程部门批准,太尊贵了,可是它居然能保存声音反复重现,人定胜天,本是二次大战中研发的秘密武器,岂可视为等闲!唱片还是胶质,速度七十八转,有些沙声,硬脆易碎,怕压怕碰怕摔,那可是进口的奢侈品,送人一张唱片已是厚礼,电台唱片整箱整柜,工友经常捧着厚厚一叠上楼下楼。最不可思议的是,我每天写的文字都会变成声音,四方各地都有人专心收听,怎么可能?居然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