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钱会变

导致京察一等的翰林侍讲孙衣言外放安庆的直接原因,是因为他的主战言论。

咸丰六年,广州水师到中国商船“亚罗号”搜捕海盗,遭英国驻广州领事巴夏礼非难。事件发生后,英国海军上将西马糜各里率军舰侵入广东珠江,占据沿江炮台,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同年,法国天主教神甫马赖在广西西林县传教,被地方官处死,法国派葛罗为全权特使,率法国舰队前来中国,誓言为保卫圣教而战。

咸丰七年,英法联军舰队攻陷广州,两广总督叶名琛被英军俘虏押往印度,广东巡抚柏贵、广州将军穆可德讷投降。

咸丰八年四月,英法联军舰队闯入白河,炮击大沽炮台,直隶总督谭廷襄率部溃逃,大沽炮台失守,天津、京都告急。大沽炮台失守后仅两天,沙俄便趁火打劫,派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率舰队侵入黑龙江,逼迫黑龙江将军奕山签订《瑷珲条约》,夺走中国黑龙江北岸领土六十余万平方公里。

和历次的危机一样,朝中主战主和两派各抒己见,论争极其激烈。

翰林侍讲孙衣言几个晚上没睡,奋笔写下奏章《御戈之策章》,呈递给咸丰皇帝,坚决主张抗敌。他是一个不怕洋人巨舰大炮的官员,坚信只要重用能够灵活运用传统军事策略的军官,在不影响百姓日常生活水平的前提下,适当地征集一定数量的军费,合理地添置必不可少的军事装备;招募渔民和农民组建团勇,允许他们痛杀洋人,那么以中国的亿万之众,战胜来犯的区区一小撮可恶的洋人,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对于像《御戈之策章》中的这种慷慨激昂的话语,咸丰皇帝从开始执政到现如今,已经听了无数遍,耳朵都听得长了茧。他的态度也逐渐发生变化,从原来的欣赏转变为现在的厌恶。他终于懂得,在洋人巨舰大炮的阴影下,这些慷慨激昂的话语,不过是缥缈虚无的海市蜃楼。他的父亲、勇敢的道光皇帝,早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时,就曾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坚决有力地挥动手臂,誓言为关闭中国大门与洋人决一死战。但战争的结果很快就见分晓,中国军队血流成河,中国的大门对洋人开得更大,中央帝国不可战胜的神话彻底完结。

道光皇帝最后几年的日子过得痛苦不堪,他那充满自信的眼睛曾经那样的炯炯有神,到终了却显得漫散无光。在皇宫的某个没有人的角落,道光皇帝甚至会像女人一般地号啕大哭,如同被强奸后苟且偷生的弃妇。

太子奕詝是无意中看见哭泣的父皇的,一刹那间,威严神圣的偶像粉碎成泥土草末。受洋人欺负的皇帝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谈的,当太子奕詝成了咸丰皇帝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咸丰皇帝现在忧心忡忡,英法联军那一排排黑森森的炮口,已经离古老的皇宫越来越近,再不作决断,巍峨壮丽的宫殿将被炮火无情地从地上抹去。使他更为担心的是,清军的任何抵抗,都将导致洋人变本加厉的报复,以致使皇家寝陵中祖先的遗骨蒙羞。

主和派的意见终于被皇上采纳了,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赴天津与英法代表议和,与英、法、美三国签订了《天津条约》。这是个极其苛刻的和约,不但规定清政府向英国赔款白银四百万两,向法国赔款白银二百万两,还要让外国公使长驻北京,向列强开放新的通商口岸,外国人可以在中国内地自由传教、游历、通商,外国商船可以自由航行于长江各口岸,向外国商船征收的税款必须减轻。

签订和约以后,严惩主战的官员,把主战的官员调出京城,是清政府的惯例。对于位卑言轻,数次递呈奏章力主决战速战的孙衣言,咸丰皇帝是十分不满的。孙衣言曾是他甚为看中的官员,咸丰五年移跸圆明园,孙衣言随侍澄怀园。念及其身为瓯地之人,久未尝家乡之果,特地赐他秘藏宫中的瓯柑数个,令其聊解乡愁。想不到此人性格偏执,全然不顾皇上难处,不断地违背皇上旨意,对这样的官员,必须予以严惩。

皇帝的决定是至高无上的,连身居高位的惠亲王绵愉也无力挽回。绵愉到兰贵妃那里求援,兰贵妃微笑道:“臣闻以庸君行善政,天下未乱也;以圣君行弊政,天下不可治矣。”这不是孙衣言引用过的宋儒叶水心的话吗,兰贵妃重提此话是什么意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绵愉赶紧告退。

兰贵妃其实是想保护孙衣言的,他培养了一个既懂《周礼》又善于应对的儿子,很得她的欢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她有用得着这个“江南才子”的地方呢。兰贵妃的枕边风发挥了作用,按她的说法,这位来自瓯越僻地的翰林侍讲,深深地陷入所谓的永嘉学派学说之中,以至于变得好高骛远自以为是,总以为他的御敌之策和经济学说是锦囊妙计,尽管如此,此人对皇上的忠心却无可置疑。于是,咸丰决定外放孙衣言为安庆知府。[14]

孙衣言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懊丧。外放充任实职,尽管要比在翰林院做清苦的京官来得实惠,可一旦结束了可以直接参与朝政以求快速升迁的京官生涯,今后的仕途将变得坎坷不平。尤其是得不到皇帝的信任,主战的主张得不到采纳而导致的外放,对人心灵所造成的创伤是无法弥合的。更令孙衣言遗憾的是,他原先打算利用担任翰林要职,弘扬光大永嘉学派经世之学的计划,因为外放而难以实行了。使孙衣言寒心的另一层原因是,到被太平军占领的安庆做官,并不是正常的外放。安庆还在太平军手中,所谓的安庆知府并无一寸土地一个子民,对于一个没有土地和子民的守土官,知府这个职衔是极具讽刺意味的。[15]

孙衣言是咸丰八年夏末出任安庆知府的。《天津条约》已订,沿途口岸洞开,洋人趾高气扬,出入中国之地若进出自家之门,孙衣言痛心疾首,急火攻心,以至大病一场。

待病愈再度起程,已是深秋。一路长叹断吁,行至庐州军中,竟是岁末。在任上的日子里,孙衣言无法排遣心中的抑郁。朝廷与列强议和之后,诸国得寸进尺、不断挑起战端的消息频频传来,孙衣言旧病复发。

安庆濒临长江,为长江重镇,兵家必争之地。自咸丰三年被太平军占领,迄今已六年。曾国藩统率的湘军与太平军多次在这里进行过大战,但久攻不下。咸丰七年,曾国藩因父亲病亡回家守制,咸丰八年奉旨移军援浙,攻克安庆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

既然安庆不在清军掌握之中,那么孙衣言的安庆知府也就是个空衔,巡抚翁同书给他的任务,只是在管理军营营务的同时,率兵保护在军中的按察使。军事形势日趋严重,身为知府的孙衣言却滞留在庐州军中无所作为,有职无权的痛苦,低烧不退的折磨,心力交瘁的孙衣言于咸丰九年上疏辞官回乡。[16]

离家九年的孙衣言回归故里了,这是他外放安庆知府的第二年。宦游而归,正值初夏,丽日当空,万里无云。但像这样毫无光彩的回归,于孙衣言看来,倒更像江南的梅雨天,阴郁湿冷。

虽然心情不好,但家居充满闲情,充满亲情。本是性情中人的孙衣言,考取功名久居官场,对乡间的生活仍然十分向往,何况,在外多年没尽孝道,难得有一年半载的闲居,正好可以侍奉父母,略尽孝道。不知不觉之间,已在瑞安演下村度过三年时光。

咸丰十一年的春夏之交,演下村下了一场雨。那雨缠缠绵绵,细细柔柔,浸淫着天地万物。于是,空气中涨满了水气,积水的地面敷了一层绿苔。孙衣言抬头望院子外面的青山,那细雨编结成的一片片云幔,湿漉漉的,裹住山尖。院门敞开,一头水牛被老农牵了鼻子,就着绿色的田塍由远而近。

孙衣言好羡慕牵牛的蓑衣老农,心想,就在山村中做一老农,终其一生,岂不快哉。不觉轻声吟道:

沿溪百折路无穷,僻地今真就老农。水色山光烟雾外,高田下屋画图中。

竞承筐筥劳诸父,便载诗书拓数弓。自此可无关世事,一编相对傍牛宫。

面对这平和的景致,是可以忘掉尘世的烦恼和一切欲望的。辞官回乡的孙衣言,要的正是这种心境。但这种心情能维持长久吗?在潘岱演下村的日子里,孙衣言看似悠闲,其实心中郁积着愁苦。

排解愁苦的最好方法,便是教德涵[17]诗文。为儿子授课,真是一种享受。德涵嗜书如命,过目不忘,才思敏捷,有一种与生俱有的悟性。孙衣言心中一直有一种预感,儿子日后将会是一个成大器的人。

3-1 《牧牛图》(清·项维仁)

在安庆知府任上,因为公事繁忙,孙衣言很少有时间教授诒让学业,只不过让他自学《汉魏丛书》罢了,碰到有什么疑难问题,诒让向他求教时,他才予以解答。

对滞留军旅之中,没能为诒让创造一个安定的学习环境,孙衣言一直心存愧意。在檐下的日子里,他便集中精力教授经史校雠之学。诒让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不过才十三岁的小小年纪,竟写成了《广韵姓氏刊误》一卷,初步涉猎校雠之学了。[18]

孙衣言为儿子学有长进欣慰之余,却为国事愁白了头。咸丰八年,清廷与英、法、美三国签订《天津条约》。咸丰九年,清廷悔约,爆发大沽口炮战。咸丰十年,中国战败,在北京礼部大堂与英、法两国互换《天津条约》后,又与两国分别签订《北京条约》:开放天津为商埠;准许华工出国;割让九龙司给英国;任凭法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土地建造自便;向英、法两国支付战争赔款共一千六百万两白银。

使皇上突然改变主意,要与英、法两国谈判修改《天津条约》的原因是,如果外国人进入内地通商、传教,一旦与太平军等逆贼勾结起来,对清王朝将是一个莫大的威胁。条约规定外国公使可以长驻北京,对这一条款,咸丰更是如鲠在喉,终日不宁。乾隆、嘉庆年间,外国使臣在北京的逗留时间以四十六天为限,不得长驻。祖宗制订这些规矩,考虑甚为细致,如果洋人长驻北京,把京城的底子摸透,后果难以设想。更令他决心改约的是,洋人曾照会总理各国衙门,声称见了他这个中国皇帝决不行跪拜礼,这岂不是俨然以太上皇自居么!今后如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们,这些洋鬼子肯定会勾结起来,趁机在皇城内谋害于他。

3-2 《广韵姓氏刊误》(清·孙诒让),浙江大学图书馆藏

对于咸丰的改约要求,英法两国反应强烈,英军司令何伯集结联军舰队炮轰大沽要塞。面对强大的英法联合舰队突然袭击,英勇的直隶提督史荣椿率领官兵拼死抵抗,他和副将龙汝元亲自点燃大炮轰击敌舰,激战一整天,击沉英法军舰十余艘,打死打伤英法联军五百人,英法联合舰队溃逃,史荣椿和官兵共三十六人也战死在炮台。

为报大沽炮台兵败之仇,英法两国于次年派遣远征军二万五千人,分乘二百多艘舰船,浩浩荡荡杀奔中国而来。先攻克定海、烟台和大连湾,又逼近津门,在北塘登陆后,占领了新河、塘沽,秋风扫落叶般杀死无数清兵,接着又攻陷大沽炮台,天津沦陷。

联军向北京进发,一路攻占张家湾、郭家坟和通州,在八里桥与清军大决战。由僧格林沁、胜保和礼部尚书瑞麟统领的三路清军,总兵力超过三万人,其中有一万骑兵。由法军总司令孟托班指挥的英法远征军共三个旅,步、炮兵约一万人。战斗在闷热的夏日凌晨打响,僧格林沁一声令下,勇敢的蒙古骑兵齐呼杀贼,喊声震天,纵马冲向敌阵。这是一股血肉之躯组成的狂飙,复仇的铁蹄所过之处将寸草不留;这是一支冷兵器组成的铁流,锋利的军刀将无情地撕碎沿途的一切生物。但在联军的新式阿姆斯特朗大炮轰击之下,蒙古勇士们如同灯蛾扑火,有去无回。

轮到英法联军进攻了。他们兵分三路,法军第一旅在东路,法军第二旅居中路,英军为西路,悉数压向八里桥。法军第一旅很快就战胜了瑞麟率领的清军。法军第二旅和英军强攻八里桥,炮弹蝗虫般袭来,炸得古桥乱石横飞。胜保率部守桥,排枪和火炮霰弹雨点似的射来,胜保受伤落马,属下将士死伤无数。僧格林沁率残余骑兵来往穿插,试图把英军和法军分割开来,与胜保所部合力歼灭其一部。激战至上午九时,联军越战越多,僧王知道大势已去,杀出重围向北京城溃逃。

3-3 英法联军进攻八里桥

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的最后一场大仗结束了。八里桥静悄悄,这里不像战场,却像一座血腥的大屠宰场,清军将士烧焦的头颅内脏,蒙古军马撕裂的断肢残臂,一堆堆地散落在各个角落。

亡国的阴影笼罩了整座京城。咸丰皇帝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皇宫中时,再一次听见道光皇帝凄厉的哭声。这座东方最壮观的宫殿很快就会落入洋人的魔爪,这是他的孟浪和轻率的决定造成的。来自蛮荒之地的洋人,是掌握了魔法的魔鬼,是难以用文明与常理战胜的,最精锐的清军遭到的覆灭,给咸丰皇帝的启示就在于此。在太监和宫女的保护下,咸丰与后妃们匆匆出宫逃往热河避暑山庄,为了掩盖这次不体面的失败,他们把出逃美其名曰“狩猎”。

残余的清兵用屈辱的跪礼,把英法联军迎入北京。全副武装的洋人们一进入北京,便把他们鹰隼般尖利的蓝眼睛,死死地瞄准了举世无双的圆明园。米启尔中将率领的一个步兵师和联军骑兵主力三千余人,攻入圆明园。这些来自西方的胜利者,在这座举世无双的皇家园林里,充分演绎了他们的野蛮、粗鲁和贪婪。他们大肆抢掠宝物,不能拿走的便加以毁坏,在发泄完自己的兽性之后,他们留给这座“万园之园”的是一把罪恶之火。可怜这座历经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几代皇帝,历时一百五十余年,花费无数人力、财力、物力造就的,世界上最宏伟最美丽的皇家园林,在冲天火焰中化为一片废墟。最令孙衣言感到愤恨的是,洋人不但抢去了珍藏于园中的历代图书典籍、文物书画和奇珍异宝,竟然还把收藏《四库全书》的文渊阁藏书楼烧得片纸不留。

园中的正大光明殿是最后被烧毁的,那么紧临殿前东扇子河的澄怀园又怎样了呢?那是他执教过皇家子弟的地方呀,美轮美奂的近光楼、廊庑回缭的砚斋墨亭、池水袅绕的乐泉西舫、假山环抱的山南书斋,还有繁花似锦的药堤、风荷婷婷的影荷亭、殿堂上的御书匾额——如今这一切全都烟消云散了去,变成一堆堆瓦砾和灰冢了。

呜呼,居天地正中的泱泱大国,竟屈服于远渡重洋而来的区区蛮夷!圣明的皇上啊,您为什么不采用臣下递呈的《御戈之策章》呢?这本奏章中包含着永嘉先贤的真知灼见,包含着经世致用的务实之说呀!在和平之时重视货币、田赋、盐茶、地形、水利、转输、吏役、兵制、济贫等社会和经济问题,制定重农、通商、惠工、理财、税收的政策,做到强国富民。在战争爆发时,征集充足的军费,添置必要的军事装备,选用懂得传统兵法的军官统率军队英勇杀敌,招募沿海各地的百姓组建团勇痛杀洋人,一仗不胜再战,再战不胜续战,何愁区区蛮夷不灭。远在热河行宫的皇上,您听到臣下献策的声音了吗,您明白臣下求战的心情了吗?

孙衣言走进水湿的大院,在雨中闭目朝北而立。夫人凝香见他努着嘴自言自语,嘴唇已被雨淋得乌青,赶紧打伞过来,拉了他站到杉木屋檐下。

站在檐下,孙衣言的思绪回到家中。他看着这座很有些气派的大屋,不禁深深地为祖辈们的勤劳起家而感动。现在他们兄弟俩都已成家立业,辛勤了一辈子的父母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到卯时了吧,该到父亲房中请安了,孙衣言转身朝父亲的房里走去。

孙鲁臣早已起床晨读。尽管他在家务农,终身不仕,但家藏善本并不匮乏。闲暇时,他常常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些圣贤经书。年轻时他就藏身书斋而不喜结交,到了晚年,就更不喜外出交友,常常独自一人伏案翻书。老人看的书杂,除了圣贤之书,诗词歌赋,小说稗史,还有那本每日必读的《本草纲目》。[19]

3-4 英法联军在圆明园大肆掠夺

见大儿子进来请安,孙鲁臣放下手中的书。他两鬓花白,耕耘劳作带给他满脸皱纹,使他端正的脸显得粗糙而苍老。看见父亲因咳嗽而晃动弯驼的脊背时,孙衣言的心里充满了负疚之感。

孙衣言记得,才四五岁时,父亲即对他进行启蒙教育。到了他和弟弟蕖田粗解文义的时候,父亲便为他们四处择师。家中虽不富裕,但赠予塾师的聘礼却样样不少。

道光甲午年,他和孙锵鸣赴试杭州,父亲翻山越岭,一路陪着他们,每逢陡坡,就蹲下身子,要背他们上山。当儿子的怎敢将自己的身体压向父亲的背脊,父亲生气了,呵斥道:“你们年少体弱,需养精蓄锐考虑文章。父亲年事已高,于功名无望,寄希望于你们兄弟。”就这样,父亲用背脊承载着对他们兄弟的全部希望,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他毫不怀疑,父亲的背脊就是在那时开始弯曲了去的。

每当看见父亲愈显弯驼下去的脊背,孙衣言的心里就越发地积淀起对他的报答之情。然而,这种报答之心因为种种原因难以实现,这就使他显得愈加不安了。他默默地走过去,为父亲轻轻地捶背。

3-5 金钱会铜钱

“锵鸣有消息吗?”沉默了很长时间,孙鲁臣才开口说话。

孙衣言清楚,父亲关心在瑞安城中的弟弟。孙锵鸣于前年奉旨再次回籍办团练。当天下被洋人和长毛搅得天翻地覆,外忧内患的朝廷便一批又一批地派出在京为官的儒生,胸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志的文官们领兵打仗,为处于危难中的大清国尽忠。

咸丰八年,与瑞安相邻的平阳县金钱会起事,为首的是钱仓镇的一个搬运工赵起。在瑞安办团练的孙锵鸣,便不可避免地卷入此事中去。[20]

钱仓镇南临敖江,北扼钱仓山,是当时闽、浙两省陆路交通的枢纽,南来北往商贾的集散之地。在海上运输并不发达的时候,这里繁荣过一段日子。后来,外国商船垄断中国海上运输,陆路运输日渐衰落,赵起和搬运工的生活没了着落,温饱不保,无奈之下便起了聚众起事的念头。

他们学习福建“红钱会”和赣州“边钱会”的方式,以铜钱作为入会的标志,成立了“金钱会”。他们在康熙大铜钱上面灌上铜液,浇铸“金钱义记”四个字,凡参加金钱会的,只要交了会钱,每人发放一枚。平阳多饥民,见有人领头,哪有不参加之理,纷纷加入此会。金钱会人数愈来愈多,范围越来越广,连一些秀才、小地主,甚至绿营兵弁也秘密入会杀富济贫,抢粮放火,专与大户为敌。

官府对上不敢呈报,唯恐朝廷怪罪下来不好交代,又不敢惩办金钱会,恐怕结怨太甚,反而激起民变,便掩耳盗铃,想出一个把金钱会视为团练使其合法化的鸵鸟之策来。如此一来,金钱会更加蔓延开来,如火如荼。

温处巡道志勋、温州知府黄维诰、平阳知县翟惟本这些地方官胆小如鼠,不敢言及剿捕之事,保持中立,放任金钱会成立团练,瑞平两地的大户义愤填膺。许多富豪举家逃难到瑞安城中,向奉旨在籍办团练的翰林孙锵鸣哭诉。

孙锵鸣大怒,他一直把办团练看成神圣的事业,太平军造反,占去长江以南半壁江山,朝廷就是依靠曾国藩训练的团练,才遏制住他们的攻势。办团练是挽救颓势中兴大清的大事啊!乱世出英雄,在湘军中,一大批像他这样的儒生,就因为率领团勇英勇作战,经历过血和火的锻炼,才得以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崇高理想。可现如今这些仰食朝廷俸禄的温州地方官,竟然把杀人放火的金钱会收编为团练,简直是对他奉旨回籍苦心经营团练的讽刺和侮辱。

地方政府是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金钱会方面又是虎视眈眈,寻找合适的机会发动暴乱,目前的对策只能是扩大民团的规模,做好迎敌的准备。压下满腔怒火,孙锵鸣在瑞平两县积极筹资扩充民团,还征得浙江巡抚王有龄同意,成立了浙南团防总局,日夜守城。

前日,大公子诒谷从瑞安县城回檐下村,向孙衣言禀报了城里的事情。现在,孙衣言见老父问起,便如实相告,说:“韶甫做了团防总董,又在各乡设了分局,招募乡勇,保境安民,金钱会对他惧恨交加。昏官可恶,若刁民聚事之初即行处治,局势当不会险恶至此。”

“也难怪地方官,毕竟守土在此,不能不考虑后果,不像京官,可以一走了之,没有牵挂。”孙鲁臣说着,咳嗽起来。空气湿度高,他的气喘病又犯了。

听了父亲的话,孙衣言不禁心中一凛。孙锵鸣虽是京官,但既然奉旨回籍办团练,与守土的地方官又有何异,可不是身为京官就可以一走了之的。看来,弄不好得搭上这演下村的祖宅老屋了。

匆匆吃罢早饭,告别父亲,孙衣言心思重重地往城里赶,早晨的闲适之感已荡然无存。

孙锵鸣在大校场练兵,见孙衣言来了,连忙拉了他的手请他检阅。

今日在校场练武的,都是些认真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每人身上挂一块白布,上面印着“安胜义团”四字。孙衣言想,这就是“白布会”了。

阵中一员小将,身披盔甲,腰系金嵌圆板宽带,足蹬战靴,缚衣束带,窄袖系腕,骑在一匹白马上。只见他向孙衣言抱拳作揖,然后用腿磕马肚子。那战马“咴”地嘶叫一声,箭一般从校场东头跑到西头。还没等孙衣言回过神来,小将已拔出怀中的毛瑟枪,把一个置放在八仙桌上当作靶子的酒坛击得粉碎。在众人喝彩的时候,小将接过部下抛给他的一杆长矛,把它舞得像风铃似的。待他拍马从校场西头跑回东头时,手中的长矛早已将用稻草捆扎成的人靶子戳得浑身窟窿。

孙衣言赞道:“将士如此神勇,何愁会匪不溃。”

在他身旁的孙锵鸣问:“你可看清楚这小将是谁?”

孙衣言说:“韶甫,我是近视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小将是谁,说与我听也就是了。”

孙锵鸣大笑:“那是你家大公子德滋。”[21]

“滋儿靠弟弟调教了。”

“哪里哪里。滋儿少年英雄,冲锋陷阵还需仰仗他呢。”

孙锵鸣邀哥哥上城楼巡视。两人骑马到南门,下马走上城墙。只见守城的团勇个个手持兵器,神色严峻。几尊铁炮黑色的炮口伸出城垛,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战争的激烈和残酷。绣着“孙”字的大旗被江风吹拂着,发出“哗哗”的声音。站在旗下的孙锵鸣被军旗映衬着,显得魁梧沉着。

“古来兵道就讲究‘智勇’两字。大将军入帐谋智,出帐则谋勇。韶甫,你年纪比我小,亦文亦武,什么事都走在我前头。”孙衣言看见统率千军的孙锵鸣胸有成竹,放心不少。

“锵鸣在家愿为父母兄长效犬马之劳,在朝愿为圣上分忧国事。现如今大清国无宁日,锵鸣奉旨在身,哪像哥哥这样可以安心治学呢。”

“韶甫,哥哥无能。”

“你说错了。忠孝与淡泊从来就是我们孙家人的两大品质。出则尽忠孝,退则寄淡泊。虽然国事维艰,但学业之事不可废。涵儿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才,哥哥要悉心教导。”孙锵鸣一边说着,一边拿单筒望远镜瞭望南岸。

高高的城墙下,是奔流不息的飞云江。迷蒙的江面上,氤氲着硝烟。

“江南就是金钱会的老巢了。如果地方官吏不姑息养奸,苟且偷安,也不至于酿成如今的局势。现在金钱会势重,绿营官兵又龟缩在军营里按兵不动,守城的大事唯有靠团勇来担当,在战略上就只能取守势了。”孙锵鸣说。

“金钱会袭击我郡的道路无非两条,一条是水路南门,一条是陆路东门,守好这两处至关重要。”孙衣言道。

“哥哥所言极是,我会加强守备。”

“连年饥荒,民生怨尤,聚众闹事在所难免。对其中的谋反者必须杀无赦,对受蒙蔽而盲目追随者则需手下留情。”

“我一定按哥哥说的去办。记得刚回乡时,我就对地方官提过建议,地方政府必须一方面放手赈济,安定百姓,一方面严加剿治,剪除会首,如此一软一硬,会匪之事指日即可平息。不想,这些昏官一意孤行,既不对无辜百姓实行恩惠,又放任会首为非作歹。金钱会之事能有今天,他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就欺压蒙蔽老百姓的罪行来说,这些地方官比起金钱会来要严重十倍。”孙衣言叹道,“使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御寒,这又是谁的罪过?是那些昏庸的地方官啊!”

“事已至此,我已顾不了这许多,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平息金钱会之乱。”孙锵鸣果断地说。

天色暗了,城楼上亮起了灯笼。一个团勇急跑过来,呈上一封信,道:“黄家差人送来的,请孙大人速去。”

黄家大院,褐红色的栋梁上挂着的大灯笼全部点亮着。暗红色的灯光,在夜色中勾勒出这座大院的轮廓与气派。乡绅黄吉人和二公子黄体立、小公子黄体芳神色严峻,见孙家兄弟进来,连忙将他们迎到内室。白发苍苍的黄吉人执了孙衣言的手想说话,却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唯有两行浊泪从细小的眼睛里渗流出来。

二公子黄体立见孙锵鸣疑惑,走到他身边向他细说缘由。孙衣言任同考官那年,他考中进士,任刑部主事,现亦奉旨协助孙锵鸣回籍办团练。

孙锵鸣听了黄体立的话,站立不住,差点昏厥过去。众人手忙脚乱扶他坐下,只听他在喉咙里咕噜道:“圣上偏在这个时候驾崩,叫天下臣民如何是好。”

原来黄家刚得到消息,出宫避难的咸丰皇帝已病逝于热河。

孙衣言的脸白成了一张纸,瘫坐在椅子上半晌动弹不得。在生命行将结束前的几年时间里,一直在和谈与决战之间摇摆不定的咸丰皇帝,终于可以安心西去,不再为风雨飘摇中的社稷牵肠挂肚了。其实,早在去年,当僧格林沁率领的精锐铁骑,在英法联军的阿姆斯特朗大炮轰炸下全军覆灭时,咸丰皇帝的心就已经死了。什么浓烟滚滚断垣残壁的圆明园,什么夹道跪迎洋人入城的清军士兵,还有什么割地赔款的《北京条约》,这一切不过是在已死过一回的心上,再恨恨地插上一刀罢了。是主张决战的大臣害了朕性命!尽管远隔万水千山,孙衣言好像仍然看见咸丰皇帝龙颜震怒,冲他发火。他感到后脖子发冷发硬,两腿软如棉团。被人拖到了高高的午门下,脖子上架着寒气逼人的大砍刀。

“圣上,区区蛮夷,毁我长城,臣想不通……”孙衣言的喉咙咕噜发响,咽下一句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话来。

黄体立候了一个时辰,见众人都苦着脸呆如木鸡,坐不住了,道:“京都的事天大,恐怕也要放一放,我们现在是自身难保。卣芗还有一事禀告,细作探知,金钱会兵分两路,将进犯瑞安县城和演下村,还发誓要火烧孙家祖屋。”

“两位孙大人,瑞安城就由我们守卫,你们还是领兵赶快回演下村吧,金钱会对孙大人组织团练对付他们早已恨之入骨,扬言要烧毁孙家祖屋。至于瑞安城,我们黄家团练会以生命和热血来保卫,请两位大人放心。”黄体芳正色道。

黄家团练,是瑞安城里人马最多的团练。像黄家这样的团练,温州各地有许多,统归孙锵鸣主持的浙南团练总局节制。清廷平叛治乱,靠的就是各地大户组织起来的地方武装。

黄家大院里,此时已集合起精壮的男人们。金钱会将发动进攻的消息,就像一道临战的命令,把他们从妻儿的身旁拉了过来,让他们义无反顾地面对杀戮,经受黑暗的恐惧,体验血腥的残忍。

“孩儿们,”黄母吴太淑人带着黄家的妻儿们排列在院子里,苍老的声音沾着烛光,激昂地在庭院里响起来:“汝等速率乡民登城固守,无负国恩。我当率家人待命于湖上,万一贼入城,吾辈即拼命,此中无使一人污于贼手。”[22]

“母亲大人,”黄体立、黄体芳兄弟俩一齐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儿等一定拼死守城,决不让贼匪破我城门践我家园。”告别的声音因为夜的笼罩,显得分外悲壮。

“两位大人,你们快回去吧,没有了男人护卫的家园,老弱妇孺会如羊羔一般无处遁逃,任人践踏。”黄体正已率黄家团练跑向城楼,断后的黄体芳在离开黄宅前,含着热泪恳切地对孙衣言和孙锵鸣说道。

“哥哥,事不宜迟,你与德滋带一支人马速回演下,我重任在身,不能分身回家尽孝,孙家老少就托付给哥哥了。”军情紧急,孙锵鸣狠狠心,飞身上马向城门奔去。

演下村的无数只火把,烧得“哔剥”作响,把黑色的夜照得透亮。两个多月了,这些火把每天都插在围墙的石缝中,汇聚起来的浓烟,把守村乡民的脸和鼻孔熏得黧黑。刻有“安义堡”三字的青石碑,就在火光里亮堂着,高高地嵌立在村口的围墙上。

孙衣言登上并不太高却加固了的围墙上,铁制的盔甲在他走动时,发出金属的铿锵声。他的周围,围着决意守护村庄的壮士们。他们被烟火映红着的脸上,掩饰不住疲惫、恐惧与激动。

孙衣言没有让诒谷回演下村,他记得锵鸣说过的话:滋儿少年英雄,打仗破敌还需仰仗他。诒谷是锵鸣的左右手,要让他一心一意帮助叔叔剿灭会匪,建立战功。

一个孙家的佃农今天值夜,见老爷连日熬夜,人都瘦了一圈,便劝他早些回家安歇,道:“金钱会早就说要来攻打演下,但至今未见一个人影,怕是看我们人多势众,不敢来了,老爷早些歇息吧。”

未待衣言回话,就见黑暗中一声弦响,那佃农喉咙正中已钻进一支竹箭。

“金钱会进攻啦!”凄厉的叫喊声和铜锣声响彻夜空。

“爷爷,今晚会出大事吗?”向来埋头灯下熬夜看书的诒让,走出书房,与孙鲁臣一起站在黑暗的屋檐下,等候着父亲的消息。

“今天可能过不了关了。”黑暗中传来孙鲁臣嘶哑的声音。

一盏油灯远远地飘过来,像黑暗中飞过的萤火虫,是凝香从房中走来。油灯又多了几盏,是诒谷的媳妇和几个女仆出来了。虽然是深夜,但孙家老少并未合眼。暗红的灯光在他们的脸上流过,使他们的神色显得更加惊恐不安。

“既然大家都没睡着,我就明白告诉你们,会匪今晚可能要烧毁我们家的这座祖屋。”

“妈——”诒谷媳妇尖叫一声,紧紧挽住凝香的手臂。凝香手中的洋油灯一晃,玻璃罩中的火苗便瑟瑟地抖动起来。

孙鲁臣一动不动,冷静地吩咐道:“大家各自回房收拾细软,今晚我们要离开这里。”

远处的围墙上,火光冲天,杀声震天。

小脚女人们开始频繁地进出于庭院与房屋之间,尽可能多地往樟木箱子里塞东西,杂碎的脚步声搅翻了孙宅。唯有孙鲁臣的房中没有丝毫动静。他佝偻着身子,微闭双眼,从窗棂上漏进来的火光,勾勒出他苍凉而又孤寂的身影。

“父亲,出门避祸,多穿件衣服吧。”凝香拿了袍子进来。

“贤媳,我与你母亲世居乡间,断不能弃自家室庐而遁,况已年老矣,死又何足惜。”孙鲁臣道。

“父亲,儿媳尽孝父母乃为人之本,如果置父母于不顾,则人将不人。”凝香不容置疑地说。

“我实在不忍撒手祖上苦心经营置办起来的家业,更何况,也不舍得房子里的这些书。我年事已高,唯与这些书为乐,如果没有了这些书,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父亲,你这样说,涵儿刚才也这样说,那我们就都留下来罢。”凝香道。

“糊涂,你竟和涵儿一般见识!快扶我去劝说他。”

孙鲁臣还没走进诒让的房间,就听见孙儿的声音:“要走先把书带走,不把书带走,我是绝不离开这里的,金钱会要烧书,就让他们先烧了我。”

这个书呆子,与我一样的秉性,爱书如命,孙鲁臣在心中叹道。正不知如何劝说孙儿,只见孙衣言跌跌撞撞地跑来,说:“南门东门均已被贼攻破。”

“你来说服涵儿吧。”孙鲁臣道。

孙衣言心中虽急,却尽量放缓口气劝说诒让:“涵儿,书是不能带了。”

“父亲,您也不要书了?”诒让“哇”地哭出声来,摇曳着鲁臣公的衣襟向他哭求:“爷爷,他们不让带书。爷爷,这些书是您的宝贝,您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涵儿,听你父亲的话。”鲁臣公劝说道。“你放心去避难,这些书爷爷会留下来看管的。”

“爷爷,你不走,孙儿也不走,跟着爷爷守着书。”诒让说。

“涵儿,听话!”孙衣言厉声喊道。

任大家怎么劝说,诒让靠在那几箱子书上,一动不动。

“涵儿,听爷爷话。”鲁臣公颤颤巍巍地拉住诒让的手道:“爷爷想好了,不留下来了,跟大家一起走。这些书就留着不动,贼匪要的是金银财宝,这些书于他们无用。涵儿,你听见了吗?——”

诒让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爷爷眼睛问:“真的吗?”

黑夜被冲天大火烧得通红。孙家老少随村人从北门逃出不久,孙宅便加入到这火的葬礼中去了。烈火吐出长长的火舌,生吞活剥去支撑着老宅的房柱、横梁、瓦楞和窗棂。长檐上的青瓦像忠心耿耿的仆人,竭尽全力压住火舌,任它们在自己的身子底下肆意狂舞。但无数根火舌很快就变成一条条粗长的火龙,顺着瓦楞的边缘爬上屋脊,掀翻大青瓦,在“噼啪”作响中吞噬掉整座宅院。

逃难的人们站在山上,远眺这场熊熊大火。他们看见浓烟中翻飞起许多破碎的黑蝴蝶,那是孙家小公子诒让心爱的书在烈火中涅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