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禁皇帝的人工岛上

坐在藤椅上真是特别舒适，人一坐上去，它就会嘎吱嘎吱作响。把这种响声视为坐垫的特殊表现形式之一，内心就会感觉到一种真正的愉悦。

当我抱着这种心态端坐在杨先生的对面，享受着坐藤椅的快乐时，茶房伙计已经从我们身后的茶亭里走出来，问我俩想吃点什么。随即在我和杨先生之间的桌子上摆上一盘盐拌瓜子儿、两个无柄茶杯和一个描画着彩色鸟雀和花草的茶壶。我点了两只熏制的椒盐龙虾。茶房告诉我，还得先去其他店里购买龙虾。这种看起来味道就一定会很不错的龙虾，我在菜市场上经常见到，总想亲口尝一尝。

中南海清爽靓丽的湖水，此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宽阔的湖面在我们的脚下向四方延展，远方美丽如画的风景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巨大的、展开了的中国折扇。清澈的湖水里可见绿色的水藻和攀缘植物，湖面上宽大的荷叶随风摇摆。荷叶中间生长出桃子般大小、含苞欲放的荷花花蕾，粉红色的荷花像是漂亮女孩害羞的脸蛋，有些荷花呈象牙黄色、紫色和鲜亮的红色。完全开放的荷花看起来则像开了花的仙人掌，只是个头更大一些而已。

人工湖中央的这座小岛是以前的一位皇帝授意修建的，作为人工湖来说，这片湖已相当大了。同样，湖中这座人工堆积起来的小岛也不算小，大约有两三百米宽。湖水环绕的小岛上有小山、人工洞穴和可供居住的庄园，皇帝心仪喜欢的设施应有尽有：观望亭、阳台、连接一排排建筑的带顶盖的漂亮回廊、围墙围着的宫院。一如其他小型中国庭院的格局，宫院里还有露天戏台，而供人休闲的石凳有的建在闲适安逸的角落里，有的建在沙沙作响的大树下。石板铺成的公园小径交叉、纵横地缠绕着“小山”，穿过一个一人多高的洞穴，小岛上还建有一座拜神祭祀的寺庙。

“陆地”上有数座汉白玉小桥连接着南海上的小岛。人们在建设中还十分艺术地赋予人工岛屿一种未开发的原始自然特点，可谓袖珍版“山水”。中国人称这种艺术风景为“山水”，根据意义可以简单地翻译为“景观”。

我们身后的这座小亭子也十分令人着迷，可今天，亭子却成了茶点店。

“真令人陶醉啊！”面对杨先生，我感叹道。他却向前探过身子对我说：

“是啊！这座人工岛^[1]确实令人陶醉，但它也是一个悲剧上演的地方。”他开始述说了：

“这个故事不仅仅很有意思，因为我们现在正好就在岛上，它还很有历史意义。可以这样说，如果我们年轻的皇帝没有被最后一位权高位重、阴谋成瘾的慈禧太后流放并囚禁在这里，中国政治的发展说不定就完全是另外一个进程了。中国很可能不会沉沦得这么深，不会四分五裂，不会那么贫穷，今天的中国人站在世界上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日本人也不敢如此轻而易举地玩弄我们，我们就不会是一只任这个小小岛国和其他外夷恣意宰割的羔羊了……”杨先生意犹未尽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杨先生喝了一口茶，完全没有因“中国和日本”这个棘手的话题而显得格外激动和愤怒。相反，倒给人以格外冷静、沉着的印象。他掀起长衫的前摆，跷起了二郎腿，然后舒舒服服地倚靠在藤椅背上。

阳光照耀的湖面上，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蜻蜓在嬉戏追逐，蜜蜂在嗡嗡吟唱……不时，会有几只青蛙蹦蹦跳跳地来到我们脚边，然后又“扑通扑通”地跳回水中。

“十九世纪中叶，还是慈禧太后当政的时期，”杨先生继续讲述：“中国的有识之士就意识到，由于数百年的闭关自守，中国在许多方面都大大落后了。那时，正好西方列强，包括日本人来到了中国。他们发现这里是一个绝好的商贸之地，于是耀武扬威地开来坚船、架起利炮，以便强行通商。但在中国的宫廷里，存在着反对势力，他们拒绝所有外来的新事物。有权势和野心的太监们倚仗着太后个人的宠信，掌握着几乎所有的权力，还监管着国库收入。人民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试图起义造反，推翻清朝政权，著名的太平天国农民运动因此而爆发。

“尽管宫廷破败、堕落，被道德沦丧的阉人太监掌管着，尽管任人唯亲而导致各地省府存在众多问题，但国家还是有一批坚守传统的仁人志士，一如历史上那些力图将中国建设成繁荣富强、文化高度发达的国度的人，如两江总督、直隶总督曾国藩，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等。

“但是，曾国藩等有远见的政治家提出的改良方案，如要以西方模式对中国政治体制进行改良更新，要彻底清除政府官员行贿腐败、胡作非为的行为，要组建一个现代化、纪律严明的国家军队，以及最重要的是要扩建一个现代化的交通网等却被冷落了。”

说到这里，杨先生一仰头，一个大弧线远远地向湖面上吐了一口痰，坚定有力地继续说道：

“遗憾的是，朝廷理解不了这些改良方案，他们宁愿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慈禧太后也反对这些革新建议，对此抱漠不关心的态度。实际上，是这些建议违背了她的意愿，因为只有‘老佛爷’才是天才，是有智慧的人。慈禧太后的顾问当时也非常强势。经过百般努力，李鸿章终于请了一支外国团队，于1876年在中国修建了第一条铁路：上海——吴淞铁路线。长江就是在吴淞口流入大海的。这段铁路长尚不足十六公里。当民众见到第一列蒸汽机车在他们的耕田里驶过、耕田里的祖坟没有得到有效保护时，一下子就惊慌起来。民众的这种情绪正好被具有宗教性质的暴动团体所利用，进一步被煽动起来。面对民怨，朝廷也束手无策，只好以最快的速度从外国人手中买下机车，示范性地作为‘魔鬼的一个拙劣产物’丢进了长江。在此之后的五年时间里，皇家宫院、朝廷上下再也不准提‘火车’二字。”

杨先生沉默了下来。

一阵清风吹过，公园里古老的云杉树沙沙作响。远处湖面上，两只天鹅正在硕大的荷叶间游弋。茶房伙计踩着毫无声响的鞋底又轻轻地走了过来，端来一壶新泡的茶水和我点的龙虾。我用两只手剥开龙虾壳，一块块地将虾肉送进嘴里，那味道真是妙极了！

“这时，出现了一个转折点，”带着夏日清新热情的语调，杨先生继续说：

“由于一直由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皇位继承人光绪皇帝已长大成人，可以理事朝政，故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朝廷事务。年事已高的慈禧太后退位，和她所有的宫廷侍从迁进坐落在北京西北部数公里处、花两千多万两银子修建的夏宫‘颐和园’。顺便说一句，当时人们还在私下里议论，陪同慈禧太后的好几个太监都不是真正的阉人，而是正常的男人。”说到这里，杨先生诡秘地笑了起来。

“这大概不属于我在这里要说的话题，尽管它清楚地曝光了慈禧太后的私生活。光绪皇帝是一位聪明的年轻人，他认为广东人康有为是一个特别能干的顾问和幕僚。在康有为的影响下，光绪皇帝很快也就淡忘了与慈禧太后之间残存的、本来就很紧张的关系。

“年轻的光绪皇帝在一百天之内宣布了不少于二十七项改良主张，其目的在于，根据这些改良主张在中国十八个省内推行彻底的变法新政，进行改组革新。就在这时，他遭到慈禧太后的警告和指责。但光绪皇帝为了使自己的新政有保障地进行，为了完成‘上天’赋予的将中国从外侮中拯救出来的任务，没有去理会慈禧太后的警告和指责。相反，他做出决定，从现在开始，要对他的对手直至最小的贪官污吏进行毫不留情的清洗。作为实施这一清洗行动的序幕，他首先计划要将得宠于慈禧太后、年龄最大、权势也最大的直隶省地方长官荣禄杀掉，然后再将慈禧太后抓起来。但是，这一谋反行动终被发现并挫败了，年轻的皇帝被抓了起来，流放到……”杨先生的语调降低，他站起来指着脚下的人工岛接着说道：

“光绪皇帝被带到这座小岛，被软禁在小山上的某一个厅堂里，被逼写下了退位诏书。他以健康不佳为借口，跪求慈禧太后重新接管朝廷政务。”说到这里，杨先生又一屁股重新坐到藤椅上。

“光绪皇帝在这个岛上被囚禁了十年，直到他离开人世。令人深感奇怪的是，他正好在慈禧太后去世的前一天死去，时间是1908年11月14日。”

杨先生再一次沉默，沙沙作响的树叶声更大了。接下来，杨先生又以一种低沉、心灰意冷、听天由命似的语调轻声说道：

“几乎所有的改良派人士都被处以极刑。摆脱了内部和外部的困境后，慈禧太后继续主宰着倒退的思想。1900年，反对外国人的‘义和团运动’爆发，要秘密处死所有的外国人，并悬赏每一个外国人的人头。霸道专横的慈禧太后，就像她作为满族女人叶赫那拉氏那样，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众多的皇子中指定了当时还未满四岁的小溥仪作为皇位的继承者……今天……”

“……今天的伪满洲国皇帝。”我马上替他说了一句。

杨先生笑起来了，询问似的看着我。但我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向下看着我身前的盘子，盘子上横竖交叉地放着透明的红色龙虾壳，像古代巨型爬行动物蜥蜴的残余物，又像“世界的中心”——中国历史遗留下来的废墟残骸一样。

“龙虾的味道真好！”我赞叹道。

我们起身围绕着流放皇帝的小岛散了一会儿步，我默默地在心里将其与圣赫勒拿岛^[2]做比较：那同样是一个勾起人们伤心回忆的地方。

我们走过一座用厚重的四方石板铺就的小桥回到了“陆地”上，又沿着一排古老、满是节疤的树林慢慢行走着。路的另一边则是绿草茵茵的平坦湖畔，平和宁静的宽大草地像铺上的一块大彩色地毯。湖面上荡漾着几条小船，船上是手拉着手的年轻中国男女学生，男学生身穿欧式上装，女学生穿着素洁清爽的紧身衣裳。此情此景，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远方，飞到了意大利的威尼斯，飞到了夏日里万般柔情的德国万湖。但我要说，这里更美，更罗曼蒂克，这里有千年中华大帝国历史的深沉回响。

“您现在想去哪？”杨先生问我：“很遗憾，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您了。”杨先生看了看手腕上的那块留学日本带回来的手表说。

“哦！您完全不用顾及我。”我回答道。

“如果您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我倒有一个建议，”他对我说：“您可以沿着城墙一直走到前门。站在前门楼上，一面可以清楚地鸟瞰整个八旗城区，在另一面您可以看到形形色色、杂乱无章、热闹繁忙的汉人居住地区。在前门，整个紫禁城，包括我们刚才去过的皇家公园都能尽收眼底，您对宫廷院落和皇家建筑的比例会获得一个生动直观的印象。这里离那里已经不远了，只要朝着您现在见到的前门走就行了，五分钟左右吧。”

又是至少约十分钟来来回回的互相客套后，我们才告别。我谢谢他陪我逛公园，杨先生也同样谢我，还极力阻止我的谢意。我的客气劲也被刺激了起来，也极力拒绝他的谢意，并告诉他，谢我是不必要和多余的，杨先生又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反过来劝阻我。过路人都好奇地站住观望，心里一定在琢磨，这两人怕是在互相责备吧。我们俩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严肃认真、“讨价还价”地讲着客套话，以求保全我们各自的“面子”。

我很快走近城墙，站在了前门门楼上，迎着拂面而来的微风。头顶上方是屋檐檐边向外远伸的门楼屋顶，身后则是至少能并排行驶三辆汽车的宽宽的登城坡道，脚下是雄伟壮观的北京城。在阳光的照耀下，北京城更是灿烂辉煌、熠熠生辉，呈现出华美堂皇的鲜艳色彩，像一首气势磅礴、恢宏壮阔的交响曲。我曲弯着手臂扶靠在围绕着城墙内圈的半人高护墙上，所处的位置正好在东、西两个角楼中间，两个角楼相距约七公里。向北，规模宏大、建筑华丽的皇城一览无余。皇帝当政的时候，这可是凡夫俗子不允许踏进一步的地方。

城墙甬道的另一边同样由护墙保卫着，护墙上每隔几米就建有一个射击垛口，以便保卫城市的士兵能够将步枪、长矛或弓箭伸出去。这是一个十分正规、城堡垛口式的防御工事。

宽阔的北京城在我的眼前延展，富丽堂皇的一大片皇家大院呈前后左右对称布置，给人一种法度严谨，但又十分惬意舒适、均匀自然的感觉。在真正的皇城区内，宫院一个挨着一个笔直地拉成一条，一直延伸至紫禁城，所有的屋顶都闪烁着耀眼的金光——皇家色彩。紫禁城后面是呈深暗色的煤山，山上能见到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

穿过十二道城门，人们可到达八旗城区。每一道城门上都耸立着一座威严高大的门楼，前门门楼是所有九座门楼中最大、最漂亮的一座。汉人城区的一面直接比邻八旗城区，另外三面不交界的城界均用灰色砖墙围了起来，但与围绕八旗城的城墙相比，灰色砖墙要低矮、单薄多了。

北京城看起来就是这样一个由四个四方盒子比邻拼接起来的城市，四个城区分别是“紫禁城”“皇城”“八旗城”和“汉人城”，每个城区都有自己独立的护城墙，城市规划得十分缜密。街道从一个城门对准另一个城门延伸，纵横交错，将城市分成许多今天人们居住着的四方形大住宅区。

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城市能像这座京城一样，给人如此法度严谨、气势强大和庄严崇高的印象。北京城被誉为整个世界的精神、文化和政治中心，因为，中国的皇帝自诩为“天下神授第一”。他是政治上、宗教上的首脑，其能量和作用是无人能比的。

北京在历史上、文化上和道义上都明显地体现了整个中国的伟大和威严，谁要是能在精神意义的层面上理解和认识这个城市，谁就能把握住中国的伟大，把握住我们钦佩和尊崇的中国以及在人类的各个领域都表现得如此伟大、崇高和强大的中国人民。过去的四千年间，中国朝代更迭，拥有过很多帝都皇城，但还没有一个能与北京类比。皇帝掌握着人类富贵和贫穷的命运，是神灵和上天的化身，他统治世间万事万物和所有民族，他的要求和权力是没有限制的。同样可以想象的是，大量世间奇珍异宝作为贡品被供奉到了北京，有来自暹罗、印度、波斯、土耳其、俄国的贡品，还有来自当时完全不能与今日同语的欧洲的贡品，中国各省的进贡就更不用说了。

China——“中国”，字面上的解释为“中央之国”，即世界和世界价值的中心，你会因此而感到吃惊吗？今天，人们在北京还能找到所谓“世界中心”的明显佐证：一个圆形的大理石平台坐落在一个同样呈圆形、有三层平台的大理石祭坛中央，前往祭坛须登三个九级台阶。这个祭坛平台就坐落在“天坛”宽阔的广场上。今天，每一位外国旅游者都可以莅临参观。以前，中国皇帝在这个祭坛上摆上供奉上天的牛羊牲口祭品，从这里察其信仰，天坛确实被认为是世界的中心点，连接着上天。

我鸟瞰着皇家屋顶闪耀着金光的琉璃瓦，如燃烧的点点烛火发出的粼粼波光，华贵的紫红色将皇家围墙拉出条条严谨的直线。阳光下，大片厚重的亲王府屋顶上的琉璃瓦闪烁着玉石般的绿色。数不清的灰色院墙将灰白色的四合院围住，城堡似的城墙围绕着八旗城区和汉人城区，灰蒙蒙的一片，像一部气势磅礴的人间传说。

整个城区被一个细密朦胧的灰色纱网覆盖着，这是空气中飞扬的北京灰尘。北京灰尘，这伴随数千年文化产物的气候产品，神秘莫测地悬浮在城市上空，使得雾霭笼罩下的所有更加失真、珍贵，更令人尊崇和敬畏。这座皇城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如一个在中国北方黄土地上经数百年洗礼褪色了的宽广、巨大的华盖。

[1] 即瀛台。——译者注

[2] 拿破仑流放在这个岛上，终其一生。——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