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傲娇之城

上海啊!上海

上海拉开了我人生的序幕,都说人生如戏,因而,我选了一个大舞台演出,以防我的这出戏过于平常。

我几乎是逃出北方的,并非无路可走,而是担心被套上卸不掉的枷锁:家庭、孩子、无休无止的关系和琐事,再想出来就不能了。

对于全省招生的师范学生来讲,我有着最好的就业去向——到省城的课堂拿起粉笔,授业解惑。但是我整整在课堂里生长了十六年,从一个一尺来高的孩子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不想再出课堂就走进课堂,与外面的世界再次隔离。况且,所学的那点东西不足以为自己解惑,如何为学生解惑?

我自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但我有着原始的第六感:这不是我要的人生,而且不能把别人要我要的当成我想要的。

我选择到未知的世界,探索别样的生活。

于是,大学一毕业,家也不回,就拎着行囊独自来到上海。

上海是一座神奇的城市,能够滋生各种可能,容纳各种人生。

作为男人,你可以穿着睡衣去买菜,也可以把女人宠得没有底线,可以执着训练跨栏,也可以去NBA打篮球,还可以去参加汽车拉力赛、拍电影。作为女人,可以过着名门闺秀的生活,也可以过着天涯歌女的日子,可以在老弄堂里流言蜚语一生,也可以与叱咤风云的男人恋爱,还可以成为中国最早的女飞行员。

所以,旧上海既有文豪,又有青帮;既有作家,又有名伶;既有循规蹈矩的百姓,又有特立独行的叛逆。

上海能包容任何一种身份的你。尤其是女人。

我到上海时只有一种身份:打工者。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生活,目标极其明确:工作。工作的目的是赚钱,在上海立足,养活自己,开创不一样的生活。

我很认真地过每一天,因为每一天都不一样,不再有铃声,不再有班级,不再有成群结队的同学,不再有人给讲课。

上海就是学校,公司就是班级,同事就是同学,领导就是老师。这所学校里的人想的、说的、做的,与那所学校完全不同,没人教,但有人考试,那所学校是每半个学期,二三个月一考;这所学校是每天要考,考你是否按时出勤,是否工作积极,是否在会议上提出积极创意,是否有工作成绩。在那所学校,只要不极其出格,你可以安稳地待在那里;这所学校,彼此试用三个月,不喜欢就可以离开。

我去的时候,上海前所未有的热闹,突然从四面八方来了许多人,聚集了天南海北的毕业生,外来人像潮水一样涌入上海,从各个角度去寻找自己的生活。毕业生们每周末去到各大人才市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只为找一个合适的公司,这是大海捞针,不只是难,而是必须捞到,否则,就得离开上海。

上海的庞大与冷漠使我生活在看不见的魔沼中,被迫加速成熟与世故,而我既简单又直率,又真正来自乡下。

初到上海时,我还没见过地铁,没坐过空调公交车,没吃过肯德基,没出过门,最远到达哈尔滨,最大的世界是呼兰河,能够发生什么?

就像一个孩子独自去迪士尼乐园,跑到成人的世界里去玩,而上海不是迪士尼,所有的游戏都是真的。更可怕的是,我根本不懂游戏规则,时常把过山车当作旋转木马,惊得自己尖声呐喊,却动弹不得。

学校生活就像旋转木马,上海的生活则是过山车。好几次头悬向下时,保险带差点脱落,我双手死死地拽着锁扣才能自保,还有那不讲道理的速度,使我完全没有能力思考,只被迫旋转奔跑。

我在人生最无知、最幼稚的时刻生活在上海,两年后便匆匆逃离。逃出上海后,从未想过回来。无论它怎样精彩,都不属于我。

但之后每次去上海,感受极其异样,不同的年纪,不同的心境。回到上海,都有一种回溯当年初入社会时的疼痛感,也有一种探望性情相左的老友的重逢感,总之,每一次,都会五味杂陈。

尤其刚离开那两年,每次回去,都会感慨:

这里,我住过!

啊,这幢大厦,我工作过。

这里,那个中秋节,我独自站在窗边流泪。

这里,我一个人看着APEC会议的烟花绽放在黄浦江上。

又开一条地铁?三条?哇。

我甚至还会特意开车去之前住过的那些房子,去寻找那个心酸的打工者的辛酸历程,然后,便找一处饕餮,慰藉当年连的士都打不起的自己。

无论是在上海新天地喝咖啡,还是黄浦江畔喝德国啤酒,或是到穹六人间吃西餐,然后去淮海路购物,衡山路泡吧,都有一种雪耻的感觉,似乎是猿人学会了直立行走之后,再到爬行的地方奔跑,让它知道:我长大了。

这种感觉几年之后,才渐渐消失。一是因为时间,二是上海的变化。

上海不是我生活时的上海,我也不是当初的我。我和她之间,都没有坚守那份原始的质朴,尽管越来越美,却非人生初见。我知她之变,她却不知我之变。

上海赋予人这样一种狂妄及能力:能够在上海生活一年以上的人,足以在中国任何城市生存。我用人生证明:生活在任何一座城市都比上海简单。而我却在人生最简单的岁月里,生活在最不简单的城市。

傲娇女人

1

女人,是上海的灵魂。人活着,必须带着灵魂,但却时常遗忘,或者过度张扬。

我记得刚到上海的那一天,我转乘了三次公交车才回到小区,近40℃的气温,那还是一辆普通车,像是烤箱,司机一个急刹车,我被一条纤细的长腿穿着的尖细的高跟踩了一脚,本能地尖叫一声,“哎哟,你踩了我的脚了!”

一听这样标准的普通话,那位美丽的上海女人来了劲儿,用超级标准的上海话教训我:“是车子刹车不灵呶,关阿拉啥事体!有本事你站得稳些,站对了地方呶,就不会有人伤害侬了。”

这是我意译过来的,当时她说的全是上海话,我只听懂“侬”和“阿拉”两个词,看她的表情绝不是在向我道歉,而是向我挑战。

我毫无还手之力,我连她的话都不会说,她断然不肯屈尊说普通话,只能自认倒霉,吃亏是福。脚面上被踩了一个紫黑色的印痕,却白白地黑了。

“对不起”就三个字,反而说上一堆。你问路时他们很冷漠,吵架和八卦时立即彰显他们的热情和口才: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如黄河之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你若敢回,他会和你吵到他下车,而上海那么大,总是一坐两三小时。

2

一个上海外地朋友林浩,在上海读大学,本不敢找上海女人,无力侍候,但因为大学同学英儿失恋时找他哭诉,也不知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二人就开始恋爱了。不久,同居了,住在英儿家的老房子,那房子老得……比苏州河两岸的旧居能强一些,踩在楼梯上咯吱咯吱作响,房子倒是很大,但很阴暗。我到她家做过一回客,在那个黑暗的屋子里看了《千与千寻》,出去吃晚饭时,英儿从敞开的皮箱里抽出一条裙子去里屋换上。

很快,我发现,她不会叠衣服、换被套,上大学时,每周末都是妈妈去她宿舍里把换洗衣服和被套拿回家洗。

上海女孩大都不大报考上海之外的大学,本土的著名大学已经够用,而且上海人考复旦、交大要比外地户口低一百多分,这很方便英儿母亲照顾她,但是却不方便她照顾未来的先生和宝宝。

好在,上海都是由先生照顾夫人的,要么就是保姆。

起先,我在上海工作时,异常自卑,同事们全是名牌大学毕业,知道录取分数的巨大差异之后,只剩下不能选择出身的悲悯。

英儿家在上海有三套房子,后来,林浩和英儿搬到了江苏路地铁口旁边的一处老房子,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大概有四十平方米,准备结婚。林浩花了十几万装修成新房,又拍了婚纱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林浩把母亲接来看未来的家与未来的儿媳妇,这一看不要紧,战争爆发了。极其传统的林母无法接受花那么多钱,装修了这样一间小屋子,这在老家能买一处大房子了,而且嫌英儿啥都不会干,要被她侍候大的儿子全面侍候。这还不算,连带侍候她爸妈,他们家有任何事情,他必须第一时间到位,随传随到,比老家的媳妇侍候公婆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她哪接受得了!

随林浩跟妈妈如何解释,她都无法理解并接受上海风格。中原农村传统与上海西式传统之战最终崩溃于杭州。

2004年的春节,林浩开车带英儿一家三口去杭州叔叔家走亲戚,因为他弟弟家在杭州,林母便也在杭州过年。

初三的早上,林母本打算与小儿子一起坐大儿子的车回上海,再陪大儿子住两天,一碗水端平。

大儿子林浩还没发言,英儿先说话了,“车子里坐不下呀。”

林浩很为难,“那我先把伯父伯母送到车站,让他们坐火车回去,好不啦?也才两个多小时。”

“那我爸妈会不高兴的呀,坐火车很挤的耶。”

林母先不高兴了,“什么!我养大的儿子,开车回上海,我还不能坐?这是哪里的规矩?”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相当自尊、倔强,竟然抹起了眼泪。英儿哪里会懂得哄婆婆,坚持要林浩先哄自己父母。

林母哭得更伤心了,林浩只能决定先开车送走英儿一家,再回来接母亲。还是把母亲排在了岳父岳母之后,想她年轻时是怎么卑躬屈膝地侍候自己的公婆,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天变了:媳妇儿成天了。你让她接受?哭得一塌糊涂,英儿不知该咋整,只得先走。林浩真是束手无策,母亲与女友只要在一起,没有一句话不犯冲的,他需要全面哄。

他们在我租的房子里起冲突,我这个主人还没说话呢,当真只有上海女人最珍贵?我心大,倒没因此而有任何不快,只是代林浩捏一把汗,他该如何抉择。他侍候上海女人,倒是无怨无悔、尽心尽力,母亲怎么办?

终于又闹了一场大的,林母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林浩终于跟上海女友分手了。

林母说:“那十几万就白装修了?”

林浩简直是焦头烂额:“娘,你知道上海的房子有多贵……人家也很讲道理,把装修费抵房租了,按一月3000,住满为止。”

林母嘟囔着:“反正是他们划算,落个装修。你这二年没少往他们家搭钱。”

林浩能说什么?人家不要求你买房子,肯嫁给你外地人,装个修算什么?可这跟母亲讲不通。但该分的都分了,结婚照却无法撕开。

3

在旅途的路上,我还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上海女人。马年转山前,我在拉萨一家藏式风格浓重的四星级宾馆住了一个多星期,一是适应拉萨的高原,二是等待重感冒好了之后再动身,三是等待骑行滇藏线的朋友到达拉萨一起转山。

9月份的拉萨已经很凉了,适逢下了一场雨,睡觉时竟然需要开暖空调。所以,每天早晨,我都会到酒店的餐厅吃早餐,不出三天,厨师、服务员们都认识我了,只要我一出现,四川厨师便笑呵呵地一边说,一边动手:“单面煎,两个。”我微笑着点头:“谢谢。”然后去选酥油茶和藏式点心,吃一份漫长的早餐,又病又冷,只得在宾馆里消磨时间。

我又看到那个美丽妈妈,她看起来年轻而瘦弱,女儿不过五岁,却让女儿独自用餐,女儿时不时地跟妈妈说句话。

看了三天,终于忍不住跟她搭话:“你好。一个人带女儿出来玩?”

她报以甜美的微笑:“是的。我打算带她去转山。”

“啊!你自己!抱着她。”

“嗯。还有我一个闺密。”

“……她爸爸呢?”

“我就是带她去见爸爸。我带她转山后,从樟木去尼泊尔,她爸爸在尼泊尔。”

“噢!我也是这样的路线……她爸爸是尼泊尔人?”

“不是。不过,他在尼泊尔很有名,你随便一问,阿伟,都知道。我们离婚了。”

“为什么?”

她淡然一笑:“他后悔了,没打算当爸爸。”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从哪里来?”

“我上海人呀。”

该死,是了,我早听出她的上海口音了,只是,她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上海女人,强大的似乎不像上海女人。

上海是女人的城市,尽管女人的命运受男人的影响或掌控,但并不影响上海女人成为上海的灵魂,上海可以培养出各式各样的女人,让这些形态各异的女人上演不同的传奇。

上海女人不仅极富口才,而且天赋心机,张爱玲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比如《倾城之恋》,白公馆里人的钩心斗角、冷言冷语,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代表着他的立场和想法,那之于他的身份是那样契合,又总是出乎意料。流苏20岁就离异了八年,何以如此深谙男人本性?上海女人与生俱来的本事,很像冰城冬天最冷的夜,冷到令人发指。

年少初读张爱玲时,总觉得她笔下的人物都很阴暗、自私,由里到外的阴冷,冷到没有希望,没有温暖,没有感恩,没有爱,只是看着脊背发凉,想盖被子,放下书时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算计我。

反映上海的文学作品主角一定是女人,作家倾心描写《上海女人》,却不见上海男人的身影,他们一直很模糊,在上海女人背后,操纵着、陪伴着上海女人的人生,由着她们在前台去涂抹城市风采。而女人们感性、情绪化、没有目标或者目标只是男人和家庭,就把上海弄成了一座变幻多端、风花雪月、媚惑丛生的城市。

你可以在上海过任何一种生活,上海都包容你。

女人丰富的城市,男人们自然会蜂拥而至。要娶一个上海女人,价值不菲。范柳原会从香港飞到上海,选女人,他选择女人的条件不是冰清玉洁的女孩儿,而是富有挑逗性的离婚女人白流苏。他会带她到香港贵族下榻的浅水湾饭店住一个月,仅仅是造成他们已经同居、她无处可逃的假象。连玩手段都需要花费不菲,这个上海女人到底成就了他的《倾城之恋》。

文学作品中的上海女人精明,流于算计,她们把精明用于挑选金龟婿,精打细算、精挑细选,选的是她一生的幸福和依靠。她们看不透男人伪装之下的真实面孔,而男人是那样会伪装,时常上当也不奇怪。她们算计的也是日常生活和开销,一分一厘都不差,她们不占别人便宜,也绝不能让别人占她们一分钱的便宜。但她们从未算计过人生,把时间花在什么上面才会真正给她们幸福与希望。

因为她们太忙了,忙着喝咖啡和算计。

上海把上海女人打造成它的招牌和形象,使她们活出女人的优雅多情、千娇百媚。没有哪座城市的女人能够像上海女人一样穿旗袍穿得如此优雅,喝咖啡喝得如此妩媚,吵架吵得细水长流,每个年龄段都能展现出女人的味道。

上海让女人过早地世故,会与男人和关系周旋,白流苏20岁离婚,在娘家窝藏了八年,到底还是能对付情场老手范柳原。上海让女人认为仅凭美丽和妩媚就能“作”得了男人一生一世,只要不出上海,女人的主要人生任务就是美与作。

上海是一座滋养女人魅力的城市,但是从不负责打造女性独立的灵魂、强大的内心,从不告诉她们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有持久丰盈的人生。《长恨歌》中的城市代表王琦瑶会告诉你,仅凭姿色生存,即使是风情万种的上海女人也被男人玩弄和遗弃,女人一旦选择一个男人,就要受控于男人的现状与责任心,而男人的责任心是要有制度和证书束缚的,即使如此,也未必束缚得住。男人不过是手上的钻戒,她们却把它当成人生全部,而男人真的只把她们当成钻戒。

男人是女人悲剧的根源,从来都是,上海也不例外。

如若说这只是一个故事,那么还有真实的人生,不会比这个更柔软、更情意绵绵。一个已经经济独立、声名显赫的上海女人却非要把自己交给一个花花公子、汉奸文人,造成了自己一生的苍凉和悲情,张爱玲如此选择,并不奇怪,是上海造就的她让她做出超低情商的选择。上海侍候女人,终其根本是让女人侍候男人。

我到上海去寻求独立的人生,于是我离开了上海,在我成为上海女人之前,在上海成就或毁灭我之前。

速度与孤独

我到上海时,彻头彻尾是个孩子。

不只那时,即使现在,我依然不懂成人世界的活法和想法,我没复辟过他们的人生,我关注的不是他们渴望的,我依然保有孩子的心性和傻里傻气,依然看不透人性和这个世界。

出上海火车站后,直接去乘地铁,看着别人把地铁票插入一个小铁盒子,我也如法炮制,却没塞进去,假装失误,再插——这是平生第一次插地铁票的表现,却在拼命表演,没人在乎这个乡下孩子的傻里傻气,但她就在像模像样地表演。到底被身后的人催促,说了一句:“港督(傻瓜)。”心想上海人真宽容,这还夸我像香港来的督察呢。

这是始发站,外面排了里三层外三层,正是上班高峰期,“高峰期”的概念我很快就知道了,并加入了这个洪流之中。地铁来了,有质感地停下,门刚一打开,我还没反应过来,“刷”地一下,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好孤独啊。

我四面看看,确实只有我。需要进去吗?好像是。那时,我是慢的,因为从没快过。现在,我依然是慢的,因为快过了。快,又能怎样?快了,会失心。生活,还是慢慢来,急,只能急自己,时间是同样的,规律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在上海挤公交、地铁,我永远是弱者。

21世纪初,不少上海人歧视外地人十分强烈,主管开会时都讲上海话,客户讲的也是上海话,我只会讲一种被他们歧视的话——普通话。还有态度,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就像主人看仆人,城里人看乡下人,虽然我的确是个乡下人,但你似乎不应该看以前,而要看以后,我是否很快能够成为比你们更高贵的城里人,但他们哪有时间和心情?

此外,还有城市带来的苦恼:消费极高,比起呼兰河,一个月的工资仅够交房费、公交费和饭费,城市太大,为了省房钱,住在遥远的杨浦区,工作却在最繁华、最堵车的南京西路,每天6:30起床,7点等车,两个小时后才有可能到公司,有时候是一路站着,车上人山人海,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还没有开始工作,这座城市及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就已经让你身心疲惫。连滚带爬地跑到电梯口,排队。电梯门一打开,风一样地刮到前台报到,晚到一分钟,就需要跟前台小姐挤眉弄眼、出卖色相,外带请吃生煎才能不被记迟到,记一次罚款50。一份生煎,10块;搔首弄姿,自带,不花钱。这种日子过了近两年。

上海的气候很奇怪,夏季的热像野兽一样,抓着你、挠着你,即使抹着防晒霜、打着太阳伞,脖颈也会被野兽弄得红肿、脱皮;冬季的湿冷则像幽灵一样,无时无刻不渗透进你的每一个毛孔,让你睡在潮湿中,穿着雨衣般的大衣出门。没钱买第二双鞋和上好的大衣,鞋子每天都是湿的,每天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根本没有一个干燥的地方。那时候特别想念外婆的灶坑,东北的暖气,家中的火炉,哪怕是热一热鞋,都是无上的幸福。

我在孤独中孤独地活着,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不孤独。万万没想到,仍然选择了孤独的人生。

没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决绝的孤独,何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成功。

你今天是一个孤独的怪人,离群索居,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民族!

——尼采

洗澡记

给你们十次机会,猜我在上海的第一课是什么,你们准猜不着。除了东北人。

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好容易挨到上海,地铁又换乘公交车,两个多小时,才到达梅陇八村,其狼狈疲惫及清洁情况可想而知。

进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洗澡。

我拿着搓澡巾钻进浴室,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洗了个透彻,我出来时梅子已经快崩溃了:

“天呐!你洗澡需要半个小时!”

“是啊,咱在哈尔滨不都是这样?”

“可这里是上海!”

“上海人不洗澡吗?”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

梅子笑疯了,“怎么可能?这大热的天儿,我们若是在家,恨不得一天洗三回。上海人管洗澡叫冲凉,每天都要冲的,冲一次时间很短,十分钟甚至几分钟。”

“啊,那能洗干净吗?”

“天呐,天天冲凉,哪里有那么多灰?我们是五个人合租,如果一个人洗半个小时,时间哪里够用?人家要急疯了!”

“噢!”

万万没想到,我到上海的第一节课是洗澡。

上海洗澡课要点:一、天天洗澡;二、改叫“冲凉”;三、时间要短;四、不搓澡。

很快发觉不用学,38℃的天气,自动往浴室里钻,如果是周末,一天钻三回,还是想钻,一看浴室也像桑拿房,就懒得钻了,躲在空调房里,披着毯子。至于搓澡,那是开国际玩笑,灰都变成汗了。

起初,进浴室冲凉,还定闹钟,很快就不用了,蒸汽几分钟就把我熏出来了,后脖颈被晒得紫黑,多冲一会儿就疼痛难忍。

不出一个星期,就把在东北十几年养成的洗澡习惯改了。

再回东北时,东北人仍习惯在公共浴场洗澡,自家浴室反而堆满杂物。

问他们为什么不在家里洗澡:“冷。”

“啊!这个,这个……”我的手敲着桌子,从哪儿说起呢,这么诡异的论断。

冷的是外面,屋子里温暖如春,穿着短袖。出去一次,需要里三层外三层,他们会认为在家里洗澡冷?你去瞧瞧江南人家的浴室,谁家没有浴霸,屋子里—3℃时,照样站在自家浴室洗澡。

天寒地冻的,真没有天天洗澡的欲望,只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那么厚重的衣物,不洗澡也看不出来。全城人都几天或十几天洗一次,谁会笑话谁?

反倒是我天天冲澡,很是异样。

租房记

我在上海时,不仅远远不懂生活,而且是真正的漂泊。一年零八个月中,几乎住遍了整个上海:梅陇、虹桥、中山北路、张江镇、陆家嘴、张扬路、江苏路、五角场,搬了八个家!似乎侮辱了“漂泊”这个词儿,叫啥呢?每一次搬家都有不得已的理由,都必须搬,累就累在“必须”二字。因而,搬家对于我来说绝不是乐趣,不是新鲜,而是无奈,是流离失所,同时经验极其丰富。

一部现实中的游侠传在上海无声无息地上演,又凭空蒸发。

1

第一个“家”,是与五个东北老乡一起合租,因租期到,各自分离。

第二个“家”,与网络公司同事John和他的朋友Mike,三人合租。三室一厅,竟然需要600块一个房间,简直无法忍受,更无法忍受的还在后头。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John和Mike失恋、热恋、再失恋。男人的一半果然是女人。

John的前女友是他平生挚爱,他给我看他们一起去西藏旅行的照片,她的确很漂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头脑,爱上其貌不扬的John。

“你知道吗?我俩差点死在西藏,在海拔六千多米的珠峰上,她患了感冒,我三天三夜没睡觉,照顾她,不停地给她喝开水,换热毛巾和暖水袋,甚至用我的身体为她提供热量……”

“你并不吃亏,这种事儿男人永远占优势。”

“哪有心思?救命要紧。她感动地说要爱我一生一世,在山上,下了山就忘了。倒也不是她的问题,她妈妈实在太势利。她是广播播音员,外形靓丽,再做两年,很容易转为电视主持人,那样,她就能成为她妈妈的摇钱树了。‘侬以为侬是谁?一个没钱、没貌、没势力的穷小子,想娶我女儿呀,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女儿是国色天香,才貌双全,还是上海拧(人),即使不嫁王公贵族也得是巨富商贾才匹配。你趁早别做这个美梦!’我问她的意见,她躺在我的怀里,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我答应过爱你一生一世……但是,我不能违背妈妈的意思,你知道,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妈妈为了我吃了很多苦头的……不论她的想法是否正确,总是希望我好。我不违背誓言,我会爱你……只是不能嫁给你,对不起!’”

John的眼睛湿润了,我们坐在阳台上聊天,他望着小区里寂静的绿色小路,“与她分手后,我的心就死了,对爱情、对女人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Mike的故事更加凄惨,他正在准备与女友的婚事,喜洋洋地。万事俱备只欠仪式时,女朋友跟一个美国人跑到美国去了。他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对爱情心灰意冷。

我为他们的辛酸爱情往事抹了几下眼泪,并深深地安慰了他们一番:痴心汉总会遇到痴情女子的,更何况,痴心女子古来多,痴心男人谁见了?

之后,我打扫房间时还会破天荒地为他们拖拖地,如果他们的床头上太乱,我就为他们清理一下。我向来对用情专一、为爱真心付出的男人有份好感,因而,对他们的房间卫生格外恩宠。听完故事的下一个周日,拖地时发现他们的床上放着两件女人衣服,地上多了几根长头发。当天晚上,John邀请我去上海影城旁边的贵州餐馆吃酸汤火锅。

我到时,已经坐了四个人:John,John的新女朋友,Mike和Mike的新女朋友。John的新女朋友很漂亮,皮肤细嫩,身材很惹火,人又娴静,坐在那儿,像个女演员一样。上天真不公平,这个外表普通的臭小子,总走桃花运。对他们刚刚建立的信任和好感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临走时,我们一人打包了一瓶店家赠送的自制辣椒酱。不用说,当晚,他们都泡在各自的温柔富贵乡里,我泡在辣椒酱里。

绝不要再妄想我为你们打扫卫生了,哼!

又一周后,John与他的新女朋友分手了。

这种闪电侠般的恋爱与失恋令我惊讶不已。他是这样自圆其说的:

“她经历很坎坷,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与他暗地里同居了七年……”

当代的尤二姐。

“男人一直说要离婚,可离了七年,都没离成,孩子却长大了,寻死觅活地阻挠他们。她终于放弃了,不能再等待下去,女人是等不起的。她要求我尽快给她一个家,和她结婚,给她名分,我可不想那么早就被婚姻拴住手脚。”

“你不想要个好女孩子吗?我看她就不错,也不问你的经济状况及未来打算,只要个名分而已嘛。一时的失足不算什么。”

“失足?与人同居算什么失足?问题不在这儿,我不想结婚这么早。”

“耽误你朝三暮四、拈花惹草?”

“得啦!不打击我你就活不下去?每一份爱情都有一份不得已之处,我有什么办法?她才跟我交往两个星期,就想结婚。婚姻是那么简单的吗?那可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哎,真是可惜,她很贤惠,为我盖被子、洗衣服、打扫房间,还拖地……”

“天哪!地是我拖的!”

“被子可是她盖的。她能为我做太多太多你做不了的事情。”

“废话!她是谁?你是谁?我是谁?”

再下一周的周日,半夜三更突然被娇滴滴的女人声音吵醒:“姐姐。”我很不情愿地爬起来,推开门,一个异样的女人站在另一道门前,她正举手轻轻叩门,看到我也吃了一惊,举起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放在嘴边,一双年轻而污浊的眼睛流露出了奇特而恐惧的目光,仿佛我要强暴她一样。

她穿得很少,几乎赤身裸体。她看着我,我盯着她。我瞄了一眼挂钟,凌晨两点半。我皱皱眉头,毫不掩饰厌恶的神情,她距离我只有半步之遥,见我一直盯着她,下意识地双手抱在胸前,遮挡半裸的胸。我既厌恶又觉好笑,她不介意在男人面前放荡,却介意在女人面前衣衫不整,她对我有什么好保留的?我直勾勾地盯着她,完全因为意外、好奇与厌恶。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心里奇怪:“原来上海也有妓女呀,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真有本事!”我躺回到床上去,上海的妓女与电视中演的妓女不一样呢,若不是在这种场合碰面,她的妆再化得淡一些,看起来和良家女子没什么两样,外表上。我一躺下,盖上被子,迸出两个字:“搬家!”就睡着了。

男人实在太麻烦了。

2

这一次,什么都可以迁就,唯独一点雷打不动的是:一定要找一个女孩子合租。在网上遇到了一个青浦的女孩,我们一见倾心,下午就定了一套房子,晚上就睡在了一起。跟女人睡觉真踏实。

她也就让我睡了一个踏实觉,为了省钱,我们租了一室一厅,同睡一张大床,这没什么问题,问题是生活习惯完全不同。我睡觉时,她要开灯看报,早晨还没起床,她就打开窗户,说放新鲜空气,可这是12月份。

为了迁就她,我去上班之前,就打开窗户,放新鲜空气,晚上回来立即被她数落:

“下雨天不能开窗子的呀,屋子里会很潮湿的。”

还有AA制,衣柜的抽屉要A,A之后多出一个抽屉,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尚无任何A的经验。她把一张纸叠成长条,往抽屉中间一放:“一人一半。”

“不用了,你自己用吧。”

“不要的呀,我们各自一半好了呀。”

我们一起去超市,无论买什么,她都要A,面包如果一袋是双数,还好分,若是五个,她会把那一个掰两半。

我弱弱地问:“那牛奶呢?也要一人一半?”

她奇怪地看着我:“一人一袋呀。”我已经被A的弱智了。

3

这种AA制的日子过了三个月。我遇到了一个域名博士,他邀请我一起创业,说给我5000块工资,还没等我激动的瑟瑟发抖,又说:

“你不是普通的员工,你是股东,工资入股。”

最终每个月只发给我2000。他把公司安放在张江高科技园区,距离现在租的房子有四个多小时路程,只得跟青浦女孩告别。

当时,2号地铁延伸线刚刚开通张江高科站,坐在地铁上很荒凉,放眼望去,整列地铁,几乎只有我一个人。

应该还有司机。

下了地铁,更荒凉,完全是一个乡镇,乡下人回乡下了。

博士对未来充满信心:“你知道吗?张江高科技园区号称中国的硅谷。我们的事业高端前卫,将从此影响世界。美国的硅谷,你晓得吧。”

我连手机还没摸过呢,硅谷对我没用,不能付房租,但是博士未来能够影响世界的公司能。

尽管博士把张江高科技园区衬托得那么气势恢宏,但不能影响到张江镇那段路上的荒凉,那荒凉似乎还不比呼兰河,人家还有几百年历史呢,还有大泥坑、跳大神的,张江镇除了不起眼的民宅、菜场,可什么都没有。

博士在张江租了很大的房子,价格很便宜,他雄心勃勃地把它当作员工宿舍,直到公司快做不下去了,也没招来员工。

唯一支撑我的是虚荣:才大学毕业不到半年,就创业了,成为股东了,虽然公司只有二人。但未来会有二千人,博士说,到那时,我就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了。权力对于一个农N代来讲,没有任何诱惑力,我只想早点拿到5000块现金,在上海独租一间房,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这是我最大的理想。这半年我没干别的了,尽搬家玩儿了,已经三个了,很快就要搬第四个。

原因是这么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竟然还有心思儿女情长,2月14号,博士非要拉我过节。

我说:“春节过去了,元宵节刚过,您不是说上海人不大过节的吗?春节您就回家一天。”

“是的呀,我们不过传统节日,过洋节。”

“洋节是什么节?”

“哎呀,今天是西方的情人节。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节。

见我半天没反应,他给我扫了下盲,讲了情人节的历史,但我还是不懂,这跟中国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上就跟你有关系了。”他拿出一个小方盒子。“猜,这是什么?”好像是一个电子设备,拿在手里像块砖大小,但比它薄了大半。

“这很昂贵的,这是掌上电脑。”

博士怎么想的,一个挣扎在生存线上,为吃饭、穿衣活着的人,要掌上电脑有什么用?我现在能让自己吃饱,但穿不暖呀,上海的冬天湿冷,买不起好大衣,他还不如送件大衣。

2月15号我就知道了,大衣要花钱,掌上电脑是别人送给他的,在他的欲望没达成之后,他悄悄拿回去了。

晚上博士请我吃牛排,竟然想追求我。我都傻眼了,“我们是合作伙伴,不是吗?”

“是,这不影响。”

“您不是有太太、孩子吗?”

“这也不影响,我是要离婚的,我们可以先做情人。”

这简直是跟宇宙开玩笑,我虽然是乡下人,但也是少女身份,没资格要求上海男人任何条件,总可以敲锣打鼓、掷地有声地要求:必须单身吧。至于情人,我的妈呀,第一次听活人亲口说,之前是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认识的。

他还不理解我为什么不选择他,觉得我们可以事业、爱情齐头并进。

已婚男人,还有资格谈爱情?我头发长,见识短,但不弱智。他想穿越最起码的底线,还振振有词。我惊奇的不是前者,有John的傻女友打底,也知道有愚蠢至极的女孩会就范,而是后者:凭什么还觉得理所当然,纳妾制度早就沉塘了。

立即搬家!

4

时间太短,赶忙上网找合租,顾不上二房东的性别了,有独立的一间房、一张床就行。15号开始收拾东西,16号就搬家,搬到了陆家嘴的一处老宅。

这真的是老宅,老到不用装修就可以拍鬼片,柜子是那种应该放在故居里的陈列品,床很大,是麻绳缠绕的,睡在上面还很舒服。

只是,某天爬出来一只活物,我吓得尖叫一声,隔壁合租者敲门问怎么回事儿?我还想知道呢,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蟑螂还是蜈蚣,从哪爬来的?

这样的老宅,带来的震惊不只这一个,还有更豪迈的震惊。

出了小区,斜对面就是陆家嘴地铁口,往左拐就是上海名闻世界的金茂大厦。

“哇噢!哎呀!”

晚饭后散个步,就从贫民窟跨入豪门。老宅的凄惨与摩天大厦的辉煌,同样无法接受,我虽生于乡下,自小也是娇生惯养,没吃过苦,老上海人的这种耐力实在了得:这样的房子能住人啊?还有这辉煌,也不是为我们准备的,繁华脚下的贫瘠愈发显得刺眼揪心,有种西施嫁给了村头要饭的癞子,东施却嫁入豪门生个儿子的纠结感。

守着金茂大厦,不进去溜达溜达,还真不是我的性格。住在贫民窟,兜里揣着100块钱,敢去金茂大厦看人喝咖啡,也只有我这种性格才敢。再怎么着,也比这种水平的乡下妞敢只身闯上海容易。

我找出当时最能显得“高贵”的裙子,能高贵就奇了怪了。我没有一件衣服超过80块,只能靠表演。期待自己天生有演技,高昂着头颅,进了这道高贵的转门,还竟然轻描淡写地询问门边挺立的帅哥:“到顶楼怎么走?”

“小姐,您好!从这里可以到56层中庭咖啡座,再换乘一部电梯,可以直接到达88层,您是要去九重天酒廊吗?”

我微笑着点头,还酒廊!我连酒都没喝过。上海的酒肯定死贵,我得攒钱买大衣,我快冻死了,谁能说清楚在东北出生的人会在上海冻得有个地缝儿都想钻进去暖暖,却立即爬出来:连地缝儿都是冰冷的。

金茂大厦里如春天般温暖,进了电梯,心突突直跳,头晕了一下,手扶住金碧辉煌的墙壁,一瞬间,门打开了,比张江镇到六楼的电梯还快。

缓和了一下,装得若无其事走出去,挺直被震惊的身躯:一个星光灿烂的世界,转到中庭,仰望上面,像看到了一个银河系。

“小姐,您好!需要喝咖啡吗?”

如果不要钱,我需要一切。

为了面子,我得撒谎:“谢谢,不用。我去九重天。”

“您这边请,电梯可以直达。”

如白驹过隙般,倏忽间,到达87层,头又晕了一下,门就开了。

转到客房椭圆的栏杆处,透过金碧辉煌的通道,便可仰望星辰,底端便是中庭咖啡厅,有人享受着既高又贵的咖啡,一仰望便是璀璨堂皇的云端。我不羡慕他们可以坐在金茂喝咖啡,只羡慕能够随时来金茂坐在那儿。

我要这个自由。但我拥有了这个自由后,不会向往金茂的咖啡。12年后,我坐在深圳京基一百96层的闲逸廊吃英式下午茶,这里不仅可以看到整个深圳,还有香港,透过触手可及的云层,已经淡漠了那个乡下丫头仰望金茂56层咖啡厅的胆战心惊,但我却做了那时想要做的事,包括那时想都不敢想的事。

5

我在上海住过的最后一个家是五角场。

住在贫民窟,却在市中心上班,来回四个小时车程,最大的幸福是上车能有座,靠上一会儿,很想知道常年这样生活的人,会不会极端分裂。屋子小的只能放下床和柜子,在阳台上晾一件手洗的衣服,楼下大爷就上来叫嚣,还听不懂,办公室却在豪华大厦的56层。疲于奔命地穿梭于贫穷与豪华之间,一年四季的时间都用来上班、坐车,周末睡觉、洗衣服、打扫房间、再睡觉,没有任何时间和精力思考、学习和上升。

我差不多这样生活近一年,就觉得不能这样生活。这样,没有生活,会剥夺生活。如果我不能摆脱这种生活,就得摆脱带来这种生活的城市。

于是,我离开了上海。去寻找真正的生活。

上海再丰盛,也只是我人生之旅中的一处风景,一次停留,未来无限深远,拥有未知的奇迹。

讨生活记

我是因为大学毕业前的寒假去上海签约了一家公司,毕业时才兴高采烈地离开黄金时代,头也不回地去了上海。到上海之后,到徐家汇去找那家公司,已经人去楼空,正在装修成一家别的什么公司。

于是,找工作成了初到上海的重头戏,到各大人才市场把自己“卖”出去是重中之重。这并不容易,不只是上海太大,人才太多,而是我这棵菜实在微薄,在东北冻得快烂了,要啥啥没有,除了勇往直前的傻劲儿。

因为总跑人才市场,那几天,就拥有了人生众多的第一次:第一次乘坐双层公交车,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去外滩,第一次去南京东路,第一次吃麦当劳,第一次去人才市场,第一次到达一个地方需要转乘两次车外加一趟地铁——已经能从俺村儿到俄罗斯了。

偷瞄人家的简历,外带耳濡目染:上海复旦、上海交大、同济大学、华东师大……还有许多研究生、留学归国人士,这些翡翠白菜,也屈尊来人才市场展览,我这棵普通白菜只能摆地摊儿。

我投了六份简历,全都是销售工作,并非是我选择了营销这种职业,而是这种职业选择了我,在所有的职位要求中,只有这个要求最少、最低又最适合我的性格。中文系配套的最佳职位是文秘和经理助理——坐办公室不让出门、不让说话会憋坏我的,其实人家要求的条件我没一条符合。许多职位要求英语六级以上,而我只过了一半——三级;还有的要求熟练操作电脑:我还不会开机关机;文秘则要求熟悉办公自动化、office软件,打字在每分钟六十个字以上:我不知前者为何物,打字没统计过,估计每分钟不超过二十字,还得是在没有难拆分的生僻汉字的情况下;有的要求上海户口:我不仅没有上海户口,连户口也没了,毕业时我的户籍被打回高中所在地,我根本没空回去报到,也就悬着了,这期间如果要进行全国人口普查,就漏掉我了;有的要求得稀奇古怪,看也看不懂,比如报关员,仅是要求就列了八项,看得我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技能用时方恨少,此时方知大学是白上了。

愁也得找工作啊,不然怎么活下去!在上海,连呼吸都要花钱——呼吸的房子得付房租,按天计算也不少。

当时对工作是没有要求的,只要肯有人要我,能发工资就行。有家小公司通知我去面试,欣欣然而去,对方给我一张试卷,让我先答题。这是一家软件集成公司,我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不会做是小事,问题是看也看不懂。

我赌气地把试卷合上,“李先生,一定要答对了,才能通过面试吗?”

“基本上是这样。”

“我不服,不是说做销售只要口才好、能吃苦、肯学习、勤奋就可以吗?”

“理论上是的。”

对方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上海男人。

“那干吗还要做这恼人的试卷呢?我已经考了十六年试,刚出校门,以为松一口气了,没想到找工作还是要考试。我不要考试,只要面试!”我噘着嘴说。

李先生笑了,笑得很文雅,男人还可以这么温柔?“你的性格我很欣赏,我观察了你一下,对你成为一名优秀的营销人员充满信心,只是……你若不懂业务知识,怎么与客户交流呢?”

“这个……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让我看看你的笔试情况。”

他伸手来拿试卷。

我的脸红了,双手捂住:“不必看了,我一个都不会。不过……我向您保证,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学会。”

“我相信你的毅力和决心,也希望你能尽快弄通这些程序设计知识,我们的产品是高端软件,目标客户是大公司的工程师、技术主管,仅凭能说会道,一点儿也不懂产品知识可有点……”

他重重顿了一下,我抢着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学习!我先告辞了,再见。”

“好的,期待你的好消息。”

我一头扎进书店,抱了一堆相关的书,坐地上开始读,能读懂汉字,不明白公式。如果一个星期就能学会这些编程软件,我比翡翠白菜还金贵呢。

那就避免选择这种高技术含量的公司,去了一家台湾公司,他们生产不锈钢厨饰,虽然我是没见过,但用在厨房的硬件比用在电脑里的软件清晰可见。

销售经理带我参观完精致的样品,然后告诉我销售政策:“底薪900块,是在完成任务的情况下,否则只有600。若一个单没有,则只有300块,提成是总销售额的0.5%,如果超额完成,多出来的部分提成是1%,若超额五万之上还有,则是1.5%,以此递增,总之是做得越多提成越多,收入越高,反之,做得少或做不出就会扣除底薪,以示惩罚。”

我眨了眨眼,动了动嘴,根本听不明白,无从问起:连销售政策都搞不明白,怎么做销售呢?

“……请问任务容易完成吗?从一无所知到签单需要多长时间?”

“这就要看个人的悟性了,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不出三个月。”

仨月!总共九百块钱薪水,即使冻不死,也会饿死。

仅工作两天,我就消失了,又现身另一家电缆公司。之后是保险公司,再之后是网络编辑,然后是跟一个自称域名博士的人创业,连域名是啥都不知道,就敢去创业,唉……

我找的工作所跨行业之大是令人咋舌的,可怎么办呢?一无所长、一无是处,不知道做什么,所以什么都做。学了满脑子诗词文学、文艺概论、应用写作……没有一门学问指引我如何找工作。是了,有一样算是对口的:编辑,不是没找过,只是没处找,没碰上正规报社、杂志社到人才市场招聘,只看到过一家《企业上网指南》,去面试了一下,需要上海户口。

还面试过一家广告公司,方案企划大概与编辑靠点边儿,结果对方看中了我性格开朗的一面,要我做广告业务员:底薪500,提成20%。高额提成虽然令我垂涎三尺,过低的底薪实在望而生畏,只得将其删除了。

总之,到上海之后的第一个月是找工作,第二个月是换工作,第三个月是试工作,足迹踏遍上海每个区的每个角落。

我创造的纪录是:一天面试六家公司。

很快,我变成了古铜色的小金人儿,通身深咖啡色,脖颈后面被紫外线灼伤,起了一层紫黑色的皮。我却连一丁点儿心痛自己的时间和金钱都没有,只用得起小护士防晒霜,超过三十块就买不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变越黑。反正本来就黑,再黑一点也无所谓,活着,靠奋斗,不靠脸。

这一时期,目标明晰,动力十足,虽总是累到极致,心情却很愉快,除了偶尔彷徨、失落之外,生活状态还算不错。找一份工作——只要底薪可以满足在上海的最低生存标准,就是我当时全部的人生目标。

是的,那时,我是一个再世俗不过的人,敲定的目标与其他人是一样的:赚钱,多多赚钱,有了钱之后就给亲人们买一堆礼品,回去探望他们。

哪里晓得钱那么难赚,好公司那么难找。

公司也像围城,工作是进城,互炒鱿鱼是出城。那三个月我不停地进城、出城,强烈地渴望能在一座城里围上个三年五载,受够了被围的滋味儿再出城。

一定会出城,没有人会一生待在一座城里,即使你想,也会有人将你踢出城去,哪座城全部收留单纯、善良、能干、积极的人?我只想一门心思地杀入城中,主动缴械投降,不必逼供,什么都招,只要能给我一口饭吃、一条活路。

每一座围城就是一个收容所,“关押”着无数为生计所迫、追逐名利的人。收容所是一个出卖自由、换取食物与享乐的地方,不负责实现人生价值,人只有在追求理想和信仰的过程中,才能明白什么是人生价值以及如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只有在探索精神目标的过程中才能明白人为什么活着以及应该怎样活着。

我还远远不懂生活是什么,因为正在讨生活中。

上海特别难生活,对于外地人来说。在上海生活过,就可以在任何城市生活。

灰姑娘

在大学以前,我活脱脱是一个十足的玛丽安·达希伍德小姐,性情热烈,开朗外向,凡是说话不像我那样快的人,凡是不跟我一样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的人,都被我认为是可怜人,活着真是可怜。这个以为别人可怜的可怜人,在上海的生活真是可怜,就是因为性格。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也因为性格,在疲于奔命中仍不失傻傻的天真和快乐,这快乐来自对陌生城市的探秘及对未来的强烈渴望,那渴望中最动人的就是今生一定要有而且只能有一次并且已有了的爱情,我拥有了这份爱情,就没有资格拥有别的了。

但诱惑,不因为你的心意而消失,他们只看脸,年轻而好看的脸,是灰姑娘之所以有机会成为王后的首要条件。

2018年的元宵节,一壶斯里兰卡红茶,新西兰松饼,突然想起自己平生第一次用刀叉、吃西餐的傻样儿,晒着太阳冥想那个激情澎湃的岁月,发觉一个怪事:一个既不温柔又无财产,既不妩媚又无才华的乡下丫头,想让她成为灰姑娘的人还真不少,是不是王子无从判断,以我的条件,上海遍地是王子。要命的不是王子的标准,而是我根本没听过灰姑娘的故事,村里人讲的都是杨家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黑龙打白龙的故事,这些在上海根本用不上。

如果想让人生有点色彩,就成为穆桂英和佘太君,但一个是已婚妇女,一个是老年妇女。年轻女孩的奋斗楷模,在中国历史或文学中,还真找不到。平庸的我能在上海受到这么多的青睐还真是有点奇怪,没穿过旗袍,不会点蚊香、喝咖啡,也不是没落家族的大家闺秀,与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女人从外在到内在完全相反,反得不像是一个女人。

1

第一个诱惑,在我刚抵达上海就开始了。

“你没觉得钱力对你有意思?”燕子悄悄问我。

“意思?什么意思?”

“他喜欢你。”

“为什么?”

燕子哈哈大笑:“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值得别人喜欢?”

“问题是我有男朋友。”

“就你那个还没毕业的大学同学?我劝你理智一点,你们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我会一直等着他。”

“我相信你会。但是现实不会。在上海没钱寸步难行。”

“我们可以一起赚。”

“钱是那么好赚的?”

本想据理力争,但历经找工作的艰难之后,不吱声了。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结果:等他毕业来上海,两个人月薪二三千块,租房子就得耗去大半……”

我捂上耳朵,她把我的手拿下来,“你难道不想好好生活?”

“我的奋斗,就是为了生活。”

“你还不了解生活,现在大家在一起合租,每人只需要二百多块,要是由你们两个全部负担,就是1500块,而且房租、房价都会越来越高。钱力人老实,独生子,父母都是公务员,在沈阳有房子,你们都是东北人,没有风俗习惯的隔阂……”

“我有男朋友。”这是我唯一的想法。我没把这当回事儿,保持着合租者的友谊,但他偷偷把我的简历放在网上,使我获得了一份意外的高薪工作。我知道时,租期已到,大家四分五裂。

2

第二个诱惑,是很多女孩苦苦寻觅的。那天,我走进电梯,揿了“56”,电梯门刚要关闭,走进一个外国男人,像埃菲尔铁塔一样站在我身边。电梯中只有两个人。

“Hello!”他冲我打招呼。

“Hi!”

“Are you working in this bulding?”

“Yes.”

“My name is Mike.May I have your name?”

我搜肠刮肚地想英文单词:“Sure!My name is MingXia.”

“MingXia,oh,It's very beautiful!A wonderful name!You have a nice name.”

我简直要崩溃,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在中国遍地都是,换作字母就好听了?

他又说了一句什么,我脸红了:“I'm sorry,my english is poor,very poor.”

“Ok,this is my card,can you give me your card?你—的—名—片。”

他用波涛汹涌的中文补充了一句,这立即消解了我的自卑:他的中文比我的英文还差,至少我说得比他流利。

“Of cause.Here you are.”

此后,他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可惜我除了“hello、sorry、Excuse me、thank you、goodby”之外一句也听不懂。当面看着他的嘴,还能勉强对话,靠听力外带想象,我会感觉他说的是非洲土话。

他给我写了不少E-mail,我得依靠翻译软件才能勉强回复。第三封mail,他就直抒胸臆:他love我,希望我也love他。love来得太快,我怕去得也同样快,虽然德国人名声不错,究竟不是同胞,没有人种与国籍所带来的最起码的亲切感和安全感,万一他犯了错,连吵架都不能。

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他说:没关系,他不介意。

很多女孩疯狂地钓着洋金龟婿,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个,但还是没有动摇。这个德国男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论用中西审美观点反复揣摩,都非常高大帅气,并且真诚热情,还拥有高收入的职业,不恋爱一把,真是枉费遇见。跟外国人相遇,也是前世五百次的回眸吧——空中。但一闻到他身上的外国味儿,连前世的辛苦也忘记了。

一个有力量的男人可以让单薄的女孩立得更稳,但没人教过我。等我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过了成为灰姑娘的年纪。

3

第三个诱惑,湖南男人,在赫赫有名的新疆德隆投资公司工作。公司十分神奇,既不研究、发明,也不制造有形产品,也非依赖服务谋取利益,然而,他们一获利就是以千万、亿元计算。

“产业整合。”冯晓清试图给我解释清楚:“购买濒临倒闭的著名品牌企业,然后投资、包装、重新上市或调整、组合以另一品牌出现,或者再次转让、出售,无论是哪一种途径,都会获利颇丰,其丰厚程度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因而,德隆公司与证券、银行有着深厚的渊源与不可分割的联系,以至于后来万隆几乎可以左右股市的涨停及无数小股民的命运,成为“中国第一庄”。

冯晓清是研究生,又是双学士,考取了注册会计师及高级认证师,仅仅房贴就是我全部薪水的两倍。他的公司奢华靡费,超乎想象,仅仅是他的办公室就很阔绰。

他说:“我可以从公司获得45万之内的无息贷款,用于买房买车。前提是找到一个可以结婚的人。”

我都听傻眼了,这么多钱,能把我们学校的前世今生买下来。

在世俗的眼光中,这样一个优秀男人追求一个没有财产和家世背景的师专小傻妮子,本应该手到擒来。事实是,我不仅不懂现实,也不懂婚姻,还被传统思想自我催眠,纵使对方是阿拉伯王子,我也未必动心,当时。

当然,这个王子也太矮了些,都怪我长得太高了。

4

找房子时偶遇的西安人,是最具有王子资格的人。

我按约定走进陆家嘴的船舶大厦,直到进入他的公司,才知是西门子公司。

他递给我名片,我没带。在我打量名片的时候,他也在打量着我,西门子电气部门的总经理。

章春的办公室很宽敞,比冯晓清的还阔绰,但房间是全玻璃的,对外面一目了然,当然,办公室里没有秘密,也不允许有秘密。

“没吃饭吧,一起吃个便餐吧。”

“啊,不,不必,我……”

“正是饭时,到我常去的餐厅吃份商务套餐吧。总是要吃饭的。等你回到公司,会错过用餐时间。”

“公司不提供午餐。”

“那不正好?”

说实话就是这样,总能被人抓到把柄,本是托词,却成了不得不接受的理由。

他为我点了份海南鸡饭,自己要了份香辣牛肉饭。

“房子……”

“房子是两室,已经住了两年多,觉得一个人挺孤单,希望能有个聊天儿的伴儿。”

“我除了爱说废话之外没别的优点了。”

“其实……”他一直盯着我看,“你有个好模子,好好装扮一下,比上海小姐漂亮得多:头发可以拉直,皮肤再白些,如果再瘦一些,不必多,再瘦一点儿就恰到好处。买些名牌……”

“我不认识名牌,也没钱买。”

“找个有钱的老公就行了。”

“不!我不需要别人来买,我会为自己赚的。”

他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好几年没遇到你这样的傻姑娘了,像西安女孩儿一样……不好意思。”他的手机响了:“嗯,有事说……好的呀,阿拉马上过来。”

他放下电话:“对不起,我必须马上去给员工开会。为了表示歉意,晚上你来公司找我,我请你吃晚饭,我们聊聊房子。你不是爱聊吗?”

“啊,我……”

“不许拒绝,我没有被拒绝的习惯。我的决定就是行动准则。Waiter,埋单,刷卡。”

他根本也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下班后,因公事耽误,到陆家嘴时已经6点多,大厦里静悄悄的,白天的热闹全然不见,就像大观园里刚散的全鹿宴。

“你想去哪儿?”我刚到他公司,一见他,他就问。

“去哪儿?我刚来!”我惊叫道。

他笑了,笑容十分坦诚而沉稳。“去哪儿吃饭。”

“噢,你还没吃饭?”

“嗯?”他奇怪地说:“我就是在等你一起吃,难道你吃过了?”

“没有,不过可以不必吃,先看看你的房子。”

“吃饭的时候我会和你说房子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人小鬼大。”他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下:“请稍等,我这还有一个文件要处理。”说完,他自顾自地低头工作,仿佛独自一人。

大约二十分钟,他才抬起头,“啊,对不起……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他一边收拾办公桌,一边问:“去哪儿吃饭?”

“天哪!你问过了。”

“是吗?你回答了吗?”他笑着反问我。

“还没有……”

“那么,现在回答吧。”

“我答不出……我刚来上海才半年,哪儿也不知道,经常去的是大排档和快餐厅,吃盒饭不会委屈你吧。”

“我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的,我吃盒饭的历史比你长得多。鉴于今天是周末,我带你去吃大餐。”

“什么是大餐?”我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问。

“衡山路知道吗?”

“听说过,很有名,也很贵。”

“就去那儿!找家西餐厅。”

“啊!西餐!我可A不起。”

章春笑了,“没人要和你A,我请你。”

“可是,没有理由啊。”我紧走两步,与他并排,赶忙辩解,“假如我们合租,是一个屋檐下面的人,可现在……”

“你会租的。”

“你那么肯定?”

他只是笑笑。

我自顾自地浑说:“AA制我还是来上海才学会的,在北方时绝没人A,朋友和同学之间都是今儿你请,明儿他请,谁也不会在乎谁请的贵一些。我发现在上海,到哪儿都A,跟谁都得A。我和同事一起乘公交车,我准备了四个币在手心儿里,他在我之前上车,却只投了两个币,说实话,我相当震惊,震惊了好长时间,直到现在还震惊呢。”

章春哈哈大笑,“你这么简单的女孩儿选择来上海同样让我震惊。”

“来之前谁知道呢?我啥都没问、没查,就来了。来了,才知上当了,但回不去了。”

“为什么?”

“没钱回去。”

他又是一阵笑。

“回去,学校的工作没了,还要重新找工作,还不如在上海找。”

“为什么来上海?”

“我从小就喜欢南方,很向往南方。看多了演上海滩的电视剧,觉得这里遍地都是机会,可以自我奋斗。”

“小孩子!你用北方人的思维和性格对待上海,如果不尽快躲进一个男人的羽翼之下,会受伤的。而且会伤得很深。”

“你所说的伤是不是男人给的?那干吗要自投罗网?”

章春无奈地笑笑:“一个男人可以保护你不受其他男人伤害。你在职场里打拼,躲得开男人吗?你的上司、老板不都是男性居多?成功者也多是男人,瞧,你连租房子都得接触男性。”

我不作声了,脸上有种不服气的表情,小声嘀咕:“我只是傻,并不笨。”

章春推开旋转门:“这与聪明与否无关,耍心机是南方人的习惯,而你,简直是一张任意涂抹的白纸。”

车子停在衡山路上一家法国餐厅,侍者为我们打开门,章春说了句:“Lady first.”请我先进,我都不知道该迈哪只脚,因为哪只鞋子都很廉价,唯恐只有三十块的鞋子会弄皱了这昂贵的地毯。

走近餐厅,我才明白晚礼服是有用武之地的,言情小说里描写的某些场所也是存在的,只是普通人去不起。

侍者带我们到一个窗边的位子上,桌子上铺着浓艳的红色桌幔,餐具十分精致,想必一个碟子就能买不少三十块钱的鞋子。

侍者倒了两杯柠檬水,递给我们同样精致的菜单,我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没有找到一款价格在一百元之下的主食,一杯苏打水还要40元,不知道是不是很稠,能否挡饱,我窘迫地合上菜单。

“想吃什么?”章春热情地问我,带着西北人的粗犷和豪放。

“能吃什么?”

他笑笑,转向侍者:“牛排,五分熟,给这位小姐也来份牛排,你要几分熟?”

章春转向我,我惊恐地望着他的眼睛:“牛肉还能吃生的……”

“另一份全熟。恺撒生菜沙拉,法式煎鸭胸,奶油蘑菇汤一份,意大利蔬菜汤一份,来瓶红酒,嗯……Mouton Cadet(武当红)。”

章春将菜单给侍者,侍者一直躬着身子,微笑地记下,他双手接过菜单,并朝章春鞠了一躬,离开。

“我不会喝酒。”

章春笑笑,“红酒是女士酒,少喝一点,会越变越漂亮。”

“会不会点得太多了?”

“别把它想象成东北菜的量,你只想成调料碟儿。”

“啊!那能吃饱吗?”我脱口而出。

章春笑得前仰后合,“没人到这里用餐是吃饱肚子,这里享受的是品位、是优雅、是感觉。”

“噢,”我自言自语,“没关系,吃不饱,出去再吃碗馄饨。”

却被章春听到了,他笑得快直不起身了,但尽量压低声音,不让邻座听到,我看到他受压抑的模样儿,真恨不得去吃大排档,想怎样就怎样,穿着大短裤,撸起袖子,盘着腿儿。

我从没进过西餐厅,但听说有许多复杂的礼仪,现在看来确实不假,但愿我失礼得不要过分。可是,我该怎么对付摆成一排的刀、叉、勺子,每一样好几个,长短不一。

牛排一上来,我就感慨:老天,一整块牛肉!要把它弄熟,又不煳可挺费事儿。

香味儿已经使我垂涎欲滴,但从何处下手?

我偷瞄章春,和他一样:左手拿刀,右手拿叉,他冲我使了个眼色,立即将刀、叉换了个个儿。

“如果是左撇子呢?也非要用右手拿刀吗?”

章春放下刀叉,又是笑,“不许再发问。”

“噢,”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切着,切得不很顺手,要来回磨七八下才能切下一块肉来,切下来之后又发现切得太大,于是又把切下来的大块切成小块。

我又瞄了章春一眼:“哎呀,你的牛排还流着血,还是弄熟了再吃吧,能咬动吗?”

章春不用担心以后会寂寞了,“我想法国人没问题,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可是外国人的肠胃与我们不一样啊,他们清早一起来就喝咖啡,而我们喝的是粥。”

“你的见解总是与众不同、活泼有趣。”

“其实,你是想说我傻,只是不好意思。”

“不是傻,是阅历不够,都市生活经验太少,这些很容易学会,要不了一年半载,你就会像上海女孩一样懂如何着装、美容、吃西餐和买名牌;但你有的,上海女孩没有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

“怎么可能?我还有上海女孩没有的?”

“你现在还不懂,过几年你就明白了。你简单、天真、直率、大方,还有,不了解金钱的魔力、生活的奥秘。上海女孩一出生就生活在现实之中,从小就学会了怎么利用金钱和别人,选择伴侣时首先要看能提供给她什么样的舒适生活,我想,你肯定不这样认为!”

“当然不!爱情,必须是爱情,我很难想象不爱一个人而仅仅只为了钱跟他在一起。”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想的,跟我十年前一样。要不了几年,你也和我一样向现实投降。”

我第一次喝红酒,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聊到月上柳梢头。他聊他的奋斗与爱情,我聊我的大学与爱情,我还没有奋斗故事。

他说了好多:“十年,时间太无情。我竟然已经来上海十年了。”为此,他又喝了一杯,尽管这一瓶红酒都快被他喝完了。

“那个时候的浦东还是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从浦西到浦东需要一整天时间。我同你一样,大学毕业后独自来到上海,那时的条件比现在更为艰苦,外地人大多选择去海南和深圳打工,来上海的很少。你能相信吗?我连房子都租不到,上海人不肯轻易租房子给外地人,租房子需要凭身份证、公司介绍信和担保人,我只得先住旅馆。被一家公司录用之后,才租到一间鸽子笼,那可真是鸽子笼,我在里面都站不直。我的专业就是电气自动化控制,工作很对口,我也很卖力,辛苦了三年,老总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不仅将我擢升,还把我的户口迁到上海,续签了四年合同,为了稳定军心,把我的女朋友也招聘到公司工作。”

“真好!”

“本以为很好。但我们三年不在一起,隔阂越来越深,以至于到了无法沟通和相处的地步。我们又努力了三年,还是分手了。分手后,我就辞职了,被猎头公司推荐到了西门子公司。”

“真遗憾!”

“这是必然。”

必然指什么,不知从何问起,十年的差距,不只是金星到火星的距离。

一直聊到凌晨1点,才想起来:“啊!房子!天哪,正经事儿都忘了。”

“没什么可聊的,你不需要交房租,也不需要交任何费用。我只是需要……想找一个能谈得来的朋友。不至于让我每天下班回家都冷寂、孤独。”

“……”

“你如果有些上海女孩的世故和常识,就会选择我,无论怎样,我会成就你,或多或少,要看缘分。”

这么深刻的话我是深入骨髓的听不懂。

“我买了一套大房子,两百平方米,在万体馆附近,离公司远一些,就租了套近的。房子不大,只有一室一厅,家具、电器一应俱全。”

“不是说两室?”

“厅可以改成卧室,放张床就可以。我住客厅,你住卧室,今晚可以住这儿,试试。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我做了一个“啊”的口型,但没“啊”出来。

“有别的选项吗?”

他盯着我看了几十秒钟,“附近有个桑拿房。”

“好……不过……你可以借给我点钱吗?我……只有50块。”

他没说什么,打的送我到桑拿房,递给我100块钱。这顿法国大餐害得我在充满了烟味儿、汗味儿、脚气味儿的休息大厅里睡了一个晚上,躺椅使我腰酸背痛。

第二天周六,我回浦东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取钱还给章春。他在公司加班,正在给员工开会。我在会客厅等他,他走进来,却俨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也备着面具,那令我深深忌惮的面具。

我递给他钞票:“我来还钱。”

“你不需要还。”

“哪有借钱不还的道理?”

“房子……”

“啊……噢,我有个女同事……”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光,倏忽间就消失了。

“不考虑下?”

我没作声。我还是昨晚那个我,他已不是昨晚的那个他。

“以后,不管有什么困难,来找我。”

他转身离去,那种成功男人的骄傲、强势和自尊,让我感到距离非常遥远,远得我无法把握,甚至看不明白。

他已经推开门,一只脚踏到了门外,又转过身来,“你一定会成功!只是需要时间和磨砺,还有……你的造化。”

我下意识地说:“谢谢。”

门“吱呀”一声关上变身灰姑娘的机会,一个连水晶鞋都不肯穿的灰姑娘,王子也无可奈何。

现在判断,这个人即使不成为我的生活伴侣,只是男朋友,也会给我一飞冲天的帮助,使我留在上海,免去之后多年的漂泊。可叹当时的我,为了坚守一份不合时宜的爱情,及自我奋斗的信念,不肯用青春和爱情去换取舒适、安稳的生活,因而历尽千难万险。

这些年的流浪生活中,最不愿意回首的,就是上海的生活,那是疲于奔命的生活,我耗尽所有心力,也仅能糊口,我没有想过依靠过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我坚信,爱与未来,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坚信,只要真心、真诚、真实,我能够创造自己想要的一切。我坚信,前所未有地坚信,我能够带领自己走向自由、亲吻幸福,任何境况下。

无论我进行任何选择,会一直牵着生活的手,用心地生活。无论在哪里,只要我在,心在,能把心声谱成文字,就是在生活。这是我的生活方式。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当我走遍万水千山,经历逆境重生,才明白人生最真切的就是当下的生活。我紧紧地咬合着生活的齿轮,与它融为一体。生活成了我的贴身睡衣,即使暂时不穿它,它也属于我,我从未感觉生活如此紧密而立体地在我周围,只要我在,它就在。

生活,不是外在的身份和财富的拥有。

逆境来临之时,天塌地陷之日,你一样要生活,想方设法生活。这个时代,我们不仅同样忍受《活着》中别样的人生无常和苦难,而且要有理性的抉择,以及凤凰浴火的能力,我们必须更加动脑和用心,不然,对不起这个时代,对不起生命。

这个时代的生活,须是让心动和心安的生活。

爱也好,恨也好,多年以后,都淡漠如水,只有生活环绕你我。

我们必须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