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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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西湖是高中时,爸爸南下义乌上货,回来送我一个小相机玩具,眯起一只眼睛,对着镜头,按一下,就出来一幅精美绝伦的图片:苏堤春晓、断桥残雪、曲院风荷……美的我魂飞魄散,问爸爸,这是哪儿,爸说是杭州西湖。再按是柳浪闻莺、平湖秋月、南屏晚钟……单单这些名字,已经醉了。后来听到歌曲《南屏晚钟》,心思又活跃不少时间。
但终究没敢想象能与杭州结缘。
在上海应聘一家著名私企,在总部培训后却被分到杭州,听到时,魂儿就飞了半边。到达杭州报到后,下了班,就打车赶往西湖。
“呶,这就是西湖。”司机说。
我看着面前的小池塘:“这就是西湖!?”
“是的呀,这座桥就是断桥呀。”
既不断,也无雪,还没有白娘子。在白堤上走,不出十分钟就到头了。池塘周边的一切都很低矮,没有什么能入眼的。孤山也只是一个小土包,湖心亭,也不过是三个土墩子,插在水上。
我十分怀念那个小相机,以及相机中勾魂摄魄的美景,四处打量,没有一处像照片。岂止是天上人间,简直是天上地下。
此后,工作劳累之余,便到西湖边吹吹风,休憩一下身心,再然后,根本没有时间去西湖休闲,一周六天每天12小时忙工作,唯一的周日还要跟同事们一起打球、K歌、泡吧、逛街。
真正领略西湖之美是在我辞职之后自由阅读时期,每周一天闭馆之日便是我亲近西湖之时。品了五年才知西湖之美是要在生活中、在一年四季中慢慢呈现、慢慢体悟的。
西湖是慢的,领略西湖之美也是慢的,它需要一年四季的时光。
春天时才感受得到苏堤春晓,走在薄雾蒙蒙的春晨,两岸垂柳初绿、桃花盛开,为西湖着了一层旖旎的柔纱。但我更喜欢春天的白堤,草地上已经长出了嫩芽儿,柳枝已经娇嫩发垂了下去,每根枝条上都有许多淡淡的浅绿色的芽儿,树是墨绿色的,也是黄绿色的,还有碧绿色的,一堤桃花开进了人心儿。
桃花迎风初绽,含苞待放,粉的、白的、红的、粉红的、玫红的……白色的桃花,如脂如玉,如雪如雾;粉红的桃花,如火如酒,如血如霞。徜徉了一路,绽放了一春!杨柳生发了新芽,柳枝儿柔软地随风轻摇,妩媚地招手:来呀,到春天来!到西湖来!桃花复含宿雨,杨柳更带朝烟。此时,若上宝石山,远观西湖全景,一片姹紫嫣红,粉红色的海洋。
湖边稍坐,一杯龙井,吟赏桃花,清风徐来,花雨微落,要人命的舒坦:暖风熏得人微醉,直把杭州做天堂。
夏天时,才知曲苑风荷的风韵,碧绿的荷叶,摩肩接踵地满整个湖面,像绿色的海一样。接天莲叶无穷碧,荷叶像一个个大玉盘,又像一柄柄大伞,小心翼翼地托着荷花,一阵风吹来,你拉拉我,我扯扯你,生怕怀里的小宝贝儿有什么闪失。被呵护的荷花,尤见风姿,不信,你瞧:有的白如雪,有的红如霞,有的竞相绽放,有的崭露头角,有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羞涩的不肯见人,却终于耐不住花期,饱胀得马上要破裂似的,有的才露出两三片花瓣,有的花瓣全都展开了,露出了嫩黄色的小莲蓬,无论它是何种姿态,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同样追魂夺魄,不同的花势。
一阵微风吹来,低看水面,“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花开堪赏直须赏,莫待无花空赏枝。万莫看残花败柳,最是断人心肠,柳枝与荷花的残与美,一样惊心动魄,却是有情与无情的天壤之别。
三潭印月平时看过去,不过是岛南湖面上有三个普通的石塔鼎足而立,塔高2米,球形塔身中空,各有五个小圆孔,毫无出奇之处。但是,若在中秋月明之夜,泛舟于此,洞口糊上薄纸,塔中点燃灯光,可得15个月亮,加上湖中倒影,及真实的皓月与月影,竟可呈现32个月亮!
若李白来此,诗必成为“湖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三十二人。”月光、灯光、湖光,珠璧交辉;月影、塔影、云影,相映成趣,“烟笼寒水月笼纱”,“一湖金水欲溶秋”,美得欲仙欲死之时,方得三潭印月妙处。
西湖之美,还不仅如此,它美在闲适,美在不争,美在安静,美在妩媚,世事变迁,风云流转,我就是我,你可以说我美,也可以说我丑,我就是这样,你愿意,就把我变美,不情愿,我就年华老去。
文人给了它生命,传说给了它灵魂,使它不老。没有不老的湖,但有没老去的文学。
我最喜欢春天的西湖,在白堤上晒晒太阳,涌金门旁喝杯咖啡,在苏堤上观赏春晓,被潮湿阴冷折磨了一冬,怎么逛怎么舒坦。孤山上一壶茶,可以灵动一个下午,爬爬宝石山,在保俶塔边稍事休整,远观西湖。
西湖给人的享受还远非西湖本身。往虎跑泉接壶山泉水,再到龙井问茶泡杯现炒的绿茶,中午在梅家坞吃农家菜,下午可以到西溪湿地或九溪十八涧游览,生活的美丽滋味尽在其中。
西湖是适合生活的,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生活在西湖,才会体会人间天堂的妙处。
2
在我生活过的城市中,最难着笔的,一是上海,二是西湖,相比较而言,更难的是西湖。上海太浩瀚、太宽泛了,虽然名家辈出,无数笔墨,还是言无尽,意无穷,无论用多少文字、影视去反映它,都不为过。但是,西湖,不是太小,而是太丰盛。在中国,没有一处地方,无论江河湖海,哪怕居于历史主位的长江、黄河能够与它媲美,一处小小的池塘,四面传说,八面诗词,围着转上一圈儿,处处都有名人的足迹、历史和传说。
这世上能有多少写几个字便勾魂摄魄的诗人: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树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迄今为止,我无所畏惧过,面对需要独自执掌的人生及无常,我从没畏惧过,最终,却因为一篇文章,使我畏缩不前。我不知道该写大家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乾隆、苏轼、白居易、柳永、林和靖、秋瑾、苏小小、济公、梁祝、白娘子、李叔同、丰子恺、徐志摩……这个网络时代,有大家不知道的吗?那也就是我与西湖的故事了吧,我与西湖有故事吗?
我到达西湖的那年,西湖周边的围墙刚被拆除,西湖不再属于景区,而是属于自然。接着,又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大排档、夜市渐渐消失,人力黄包车没有了。是年9月,西湖南线景区建成,作为一个外来的打工者,我自然不会关注这样的城市变化,本是到西湖边闲逛喝茶,却看到南线歌舞升平、笙歌艳舞,好奇地凑过去,却在后台发现正在上妆的赵雅芝,“白娘子”携“许仙”重临西湖,才知这是庆祝西湖南线贯通晚会。自此以后,钱王祠、西湖博物馆、南宋御码头、清照亭等古书画记载中的人文景观得以确立。
次年,北山路改缮还原为杨公堤。市政规划建设,百姓自然是不知道的,知道时已经建好,开车经过原本平缓的北山路,却变成上桥、下桥。六座拱桥,适合散步与坐轿,坐车则像坐海盗船。这才知道,路变成了堤。上网一查,这才是杨公堤本来的面貌。
白堤上有断桥和西泠桥,苏堤上有六座桥,杨公堤也不甘落后,但终于敌不过苏东坡与白居易的大名,大多数外地人还是不知的,也觉得没必要知道。连我也不晓得这位杨公是何方神圣,也懒得去查。
西湖表面上是安静的、平稳的,其实是在紧锣密鼓地变化着,而且越变越复古、越变越丰美。
我曾与朋友们野餐过的一处极其原始纯朴的地方,在那里有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感,我们去过之后,就被圈起来了,说是要建成为首个国家湿地公园。2005年,西溪湿地落成。再去,就要收门票了,但是,建得真是漂亮,可以悠游一天,风光皆不相同,进去容易,出来却难。
次年底,经过曲院风荷处,又在大兴土木,但这次很不一样,都是在水上下功夫,说是要进行实场演出。2007年3月底的一个夜晚,上演美轮美奂的印象西湖。
西湖又惊艳了世人的眼。
总是有各种各样优秀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使它更完美,去展示它的完美,西湖之美怎敢轻易去着笔?西湖之美,必须亲自体验,或者自己联想,没有上限。西湖之美,是要在合适的季节去欣赏合适的美景,与合适的人,不然,别人做得再多,不会影响你的感受,甚至会让你失望:这就是艳冠群芳、名扬天下的西湖。承载了太多盛誉,怎么让它一股脑呈现给你,在瞬间?
更匪夷所思的是,没有围墙的西湖,还会有人跟团旅行,导游拿着喇叭喊:几点集合,哪里买茶。我特别崇拜他们,是怕丢,还是喧嚣和被宰成了一种习惯?到西湖来要跟团,不如不来。
所有的国假日,本地人不要来西湖,更不要开车来。我不是没陪人开过车,那年国庆节,从风波亭到断桥,走路大概三步远,车子堵了两个小时。没有办法,人可以下车,但车得留在原地,堵着。
春节时的白堤,我带爸妈去看过一次,远远地,看到上面像杂草一样的人,立即掉头回家看电视里的西湖:白堤上游人三十多万。感慨的不是人多,而是白堤真坚固!白居易不仅诗写得好,堤也建得好,而且还考虑几百年后,中国人口数量,自此,再读他的诗,带着一种看预言家的心态——伟大。
从此终身免役:绝不在任何一个节假日去西湖周边任何一个角落。无法近身,进去了,就出不来,除非跳湖。
可叹,那时年幼无知,担当了多少朋友,尤其是上海来后花园赏月的朋友们的所谓文化导游。他们一来杭州,我就得陪他们游西湖,他们就拿读书这事儿刺激我:
“你是中文系,读的书多,给我们介绍下西湖呗。”
天地良心,上大学时,谁干的事儿跟本职学科有关?反正我是没干。世界名著读的屈指可数,而且是手指头。此时得硬着头皮,与其说渲染西湖,不如说污染西湖。因为我住得离白堤近,所以,西湖之游,总是从白堤开始。
“这就是断桥,就是白娘子与许仙相会之处。西湖有‘三怪’:断桥不断,孤山不孤,长桥不长。这是第一怪,不断却被称为断桥,而所有的意味深长,都在一个‘断’字上面。科学的解释是,断桥南北相向,冬日雪后,桥的阳面冰雪消融,但阴面仍有残雪似银,从高处或远处眺望,桥似断非断。但是杭州冬天不下雪,也不可能下能积雪的雪,所以科学无从验证。就把它当作白娘子与许仙情断之处吧:断桥不断肝肠断。”
那之后,2008年,杭州就遭了雪灾,无数市民涌到断桥,来看真正的断桥。但是,雪太厚了,阳光一时半会儿也晒不掉,仍然不是断桥。
沿着断桥往里走,是平湖秋月:“这是老西湖十景之一,在此处喝茶、夜游西湖极好。对面就是杭州著名的餐馆:楼外楼,与咸亨酒店一样,永远不用做广告,永远宾客盈门。但这里的价格不是宰猪的,是宰富豪的,别指望我请你们在这里吃饭,要吃去张生记、知味观。往后面拐,就是第二怪孤山,很显然,西湖中不只有孤山,共有三岛,它并不孤独。北宋灭亡,赵构逃到杭州,建立南宋,在孤山上建了一座行宫,寻欢作乐,不理朝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孤山不孤寡人。但我宁可是因为北宋隐士林逋的孤独归隐生活,使它得以有孤山之名。”
“谁是林逋?”
“就是梅妻鹤子。”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句千古名句,就是他写的。”
“《暗香》是写这里吗?”他还唱了两句。
“不是!”
这种水平,直接划个船、喝个茶,吃盘西湖醋鱼、东坡肉,喝碗藕粉,岂不省事?
“鲁迅先生的墓,不用说了……鉴湖女侠秋瑾……也不用说了。”
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说:“西湖,是中国最美丽的胜景之一,湖畔全是引人入迷的古迹名胜,几乎每一个坟墓,每一条小桥,都是一部史诗。”
“这是西泠印社,世人常常念为‘冷’,这念‘凌’。往那边走,是苏小小墓,这边是苏堤。”
“苏小小是……”
“钱塘名妓。至于为什么建在西湖边,我也很奇怪。至于宣扬她为了自由,宁可做妓女,更奇怪。如果要与中国主流文化对立,做才女就可以了。像李清照一样,才华盖世,令无数男人折腰,不得不钦佩她为‘词中皇帝’,多威风!多为女性争光!多反传统!但苏小小不为妾,甘为妓,每天乘坐油壁车游赏西湖,偶遇一帅哥,爱了,遭到婆家人强烈反对,用脚指头想都是必然。又遇一书生,长得像帅哥,资助他上京赶考。就这么点儿事,但历代文人大肆歌颂她。她的精神、诗词完全上不了台面。”
“这就是雷峰塔!”朋友叫起来:“长这样?!”
“这就是雷峰塔,就长这样。现实有哪一样儿与我们想象中一样。”
“走到苏堤尽头,就是马路。向右是去虎跑寺,弘一大师出家、把日本妻子挡在门外之处。向左是去白娘子的家涌金门。路上还有万松书院,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初见、读书的地方。”
朋友们都会选择向左,路上,还会经过太子湾公园。
“这里,春天时的郁金花展异常艳丽。”
“这里正在建设西湖天地,建成后会与上海新天地一样有名。这就是长桥不长情意长。”
基本上,导游一圈儿之后,大餐就免了,要么,在地摊上吃份葱包桧,要么知味观吃碗猫耳朵、片儿川,要么,朋友请我吃饭,感谢我的导游。
3
时常在熠熠闪光的下午,独坐断桥边的咖啡馆儿,隔窗观望西湖。坐累了,看累了,就放下笔,到白堤上散步。
风和日丽,秋意袭人,堤边长椅上、湖中小舟中、岸边垂柳下,都是人:有居家出游的,有父子、母女散步的,有同学一起出来热闹的,有情侣窃窃私语的,有孝顺的孩子推着长辈呼吸新鲜空气的,有老夫妻坐在椅子上互相剥柚子吃的,有健壮的父亲把小婴孩儿高举起来的,有几个中学生在堤上赛跑的,都沐浴在秋意的西湖边。
湖里,漂荡着叶叶小舟,人们或促膝长谈,或自驾轻舟,或三三两两在舟中打牌,或全家人在舟中享受天伦之乐,最有意思的是远处那两位男孩自己划桨,姿势倒很正确,很卖力,却半天也划不出半米来,偶有大船经过,满载游客,大多是到三潭印月和湖心岛。
总之,都很悠闲自得。
独自漫步白堤,看着5D电影,也觉得快慰,想起一个外地朋友,竟然把西湖叫池塘,想在苏堤上撒尿,把王羲之故居的鹅池划分为公母,不觉笑出声来。两对小情侣正愁没人帮忙拍照,其他人都是成群结队,我最适合不过,笑着接过相机,镜头中的两个青春的头像使我仿佛也荡漾在爱情的光环中。笑着接受了谢意后又继续与游人挤作一团,身边忽地有几个学生滑着旱冰经过,似是比赛,滑得很认真。
几个外国人迎面走来,竟穿着短袖、T恤,虽然天气骄好,已是深秋,人们都穿着薄薄的毛衫或长袖外套。
不由自主地散步到孤山,孤山本没什么,很平常的一个小岛,因“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而名扬天下。文人的影响虽非政治家那般当世火爆,却如冷水泡茶,愈久愈香,又像陈年老酒,愈埋愈醇。
草地上,许多人铺了布或报纸坐在地上,或聊天,或打牌,或逗孩子玩儿,或谈情说爱。无论走在何处,总是情侣居多,双双对对点缀了西湖的美,竟使西湖也荡漾在浓浓的爱意之下了,不知这位绝世西子是否也想寻觅一位如意郎君呢?那也好,从此又多了东湖。
西湖一定是雌性的,她柔媚、典雅、端庄、静谧,唯有女人——有涵养、有才情的女人才会这样,西湖就像李清照。
突地,被两点纯洁的白色吸引,举首望去,竟是一对新人在忘情地闭目许愿,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笑了笑,收回目光,他们一定是许这样的愿:愿我们二人日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哇,真的不得了,前面还有很多对呢。离我最近的两对大概是好友吧,一同举办婚礼,其中的一个新娘站在一棵树边,一手扶着柳枝儿,一手捏着头纱,双肩微露,唇角微张,眉目含笑,裙摆微扬,幸福之感,四处飘荡。
前面,湖边竟有七八对新人!哇,西子见了也未免动情——我已孤独百年,你们却在挑逗我的情思。另外一对站在湖边,左面是山,后面是水,互相拥着,做欲亲吻状,原来是摄影师在拍照呢,双目微闭,洋溢着幸福之感,口中喃喃着,说不定在互相调情呢。无论谁都不会不感动于这种意境中。可叹,这种浪漫只是瞬间,当新娘脱下婚纱系上围裙时,会怎么样呢?饭是天天要吃的,一做三十年……
让我做新娘的新郎又是谁呢?
我爱爱情,但我更爱自由。
聪明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追求与理想,幸运的女人则同时会拥有事业和幸福的家庭,但两种同时获得既需要智慧又需要运气。
前面山上是西泠印社,山下有人在打羽毛球,还有几个孩子在一尊雕塑上爬上爬下,悠闲之极。
华灯初上,夜色阑珊,堤边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西湖笼罩在暮霭中,愈发的娇羞、迷人。远处雷峰塔的灯亮了,富丽堂皇,倒映于湖中,更增添了湖的媚惑。
唉,西湖,真是让人无法不爱,无法不迷,无法不醉啊。
如西湖一般,晴朗使她熠熠生辉,雨露使她华丽高贵,迷雾使她朦胧浑重,夜色使她神秘诱人,我要成为西湖一样的女人,李清照一样的西湖。
绿茶
杭州教会了我喝茶。
我在东北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接触过茶,没见过茶馆,从未见过任何人喝茶、敬茶。上学时,在课文中见到,南方人招待客人会泡茶,好奇怪那究竟是啥东西,怎么泡。
上大学才知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但东北人的日常生活中独不见茶,却是“柴米油盐酱醋酒”,可见茶与生计无关。
读萧红的散文,她在出走逃婚之后与弟弟在哈尔滨街头偶遇,“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这是20世纪30年代的一天,可见,咖啡比茶更切合哈尔滨的俄式风格。
在杭州工作后,无论去到谁家,敲谁的办公室,必先给你来一杯茶,一定是龙井,杭州人喝茶若不喝龙井,就像法国人用餐却喝白酒一样,不可理喻。
于是我学着喝茶,这些绿芽很是奇怪,本是纠结着缩成一小条,一遇热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变得又大又长,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眼睁睁地看着它成长,在玻璃杯中,直到根根直立,倒垂在水中,很是神奇。
茶未入口先夺人眼球,竟爱上了这些我见犹怜的小绿植。
于是我试着去了解茶。
在茶叶博物馆认识茶圣陆羽之后,便找来《茶经》,目录便有: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图。才知茶如此丰富又讲究,不是拿开水一泡,喝了即可。
又看了一些茶书,才知,绿茶不过是八大茶的一种,不经过发酵的茶,品种繁多,泡法比之功夫红茶与黑茶简单。
但绿茶特别讲究时令,以龙井论,清明之前的头茶称“明前茶”,也叫“莲心”;谷雨之前是“雨前茶”;立夏之际为“三春茶”,也称“雀舌”;一个月后最晚采摘的称“四春茶”,也名“梗片”。
所以,“春”在梅坞便是茶香之意;春茶四摘,又以最早的“明前茶”最为名贵。
谷雨前,到梅家坞吃农家饭、喝龙井茶,是杭城人生活的新时尚。
许多茶农在自家门口现场炒茶,一口普通的铁锅,一堆绿色的叶片,一只熟练的手,不停地翻转反复。
在粉墙黛瓦的农家小院儿,沏一杯新炒的龙井,低看浮沉的茸毫、柔嫩的茶芽,远望山坡上稠密的茶园,漫山遍野青葱的茶树,十里梅坞醇芳的茶香,青山环绕,绿水悠长,茶香浓郁,心旷神怡。这是茶带来的生活与乐趣,多少闲情旧恨,一杯茶,淡然以对。
怪道鲁迅先生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必须有工夫,其次是练出来的特别的感觉。”
要喝到好茶,就要花足够的心思,研究茶的分类、时令、茶器、喝法等。
茶人一边炒茶一边说:“明前茶是抢摘,就算下冰雹、下刀子,还是必须去。”又说,“龙井能做的也只有明前和雨前这段时间,再晚一点,虽然茶叶还能采,但已经抵不上成本。”我一边品茶,一边看茶人现场炒茶。
老茶人呵呵一笑:“乾隆皇帝第一次南巡杭州,就作了一首采茶歌,‘火前嫩,火后老,唯有骑火品最好……地炉文火徐徐添,乾釜柔风旋旋炒,慢炒细焙有次第,辛苦工夫殊不少。’到底是皇帝,只是看看,就能把炒茶火候说得这样贴切,就是要这样炒。”
“哦,不只需要技术,而且需要耐心。龙井艳冠群芳,乾隆功不可没。”“是的呀,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四次来到我们龙井,品茶作诗。又特别孝顺,将龙井带回给太后,太后也爱喝。乾隆便传旨将胡公庙前的十八棵茶树封为‘御茶’,年年采制,专供太后饮用。”
在满汉全席廷臣宴中,开宴时丽人献茗的就是狮峰龙井。
炒茶虽然看上去很简单,只是不停地旋转,细看,还是有细化的动作,有时抛,有时抓,有时推,有时抖,有时左手捞起满满的茶叶,右手再轻轻一按一抹,再压。一招一式,尽在掌握之中。
“生为茶,龙井的命真好。梅家坞也不同往日,因茶富可敌城。”
“此言不差,虽然我们茶农的生活比以前好上百倍,但说良心话,市场上动辄一斤几万块的龙井都是商家炒作,我们茶农到手的钱很可怜,比起他们,我们只能靠熟人多卖些。后来,又兴起网店……有人不种地了,只收茶叶做。我是不放心的,种了一辈子茶,炒了一辈子茶,我只卖自己种的茶,只卖自己炒的茶。不然,对不起天下茶友。”
为“天下茶友”的思想,想以茶代酒,敬这位以茶为生的老茶人,又何必代酒,敬茶是最尊贵的,在茶都。
于是我真的敬茶,老茶人回敬我一杯新茶。
茶叶能改变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也能改变许多人的人生。
“杭州的茶已经从一种日常的习惯转变成一种永恒的文化张力,杭州茶文化的坚实基础甚至可以用花岗岩来形容。”
——《茶人三部曲》
瞧着那醉人的茶汤,私下里想,茶的珍贵,茶知道吗?茶叶被炒得越来越昂贵,对茶好还是对人好?茶叶是贵在外,还是贵在内?或是内外结合?
无论多珍贵的茶,喝茶的人都知道:最深的醉并非是酒醉,而是茶醉,以茶为酒,仍能醉倒,可见世事重重复复又重重。
从茶之母——水的选择,到茶器的材质与档次,还有煮茶的功夫与程序,茶汤确有不同,但总觉得有某种无谓的烦琐,不值得用这么多时间去追求一杯茶的味道。后来才体悟到,他们追求的是征服的感受,人生的味道。同样的茶叶和茶饼,不同的人,不同的泡法,不同的茶具,泡出不同质量的茶汤,难道不是一种轻而易举的成就感吗?
同样的感受之于事业,之于婚姻,之于孩子,得需要多少年才能验证,需要多少付出才能收获?这样比较起来,花上个把钟头专心沏一壶茶,实在是不值得喧嚣。
茶器是否不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而且是突然明白,就像你突然明白人性,明白人生一样。
廉价茶器的唯一作用就是可以盛茶,但当你把上好的茶杯放在唇边,茶汤尚未入口时,你突然有所触动,那柔腻如水的杯壁,像婴儿的舌头,你在被亲吻着,突如其来的吻。
你沉醉了,悄悄浅笑,配合着它的吻,在杯壁左右滑动,无形中,你竟然再次拥有初吻的感觉,无论你是人到中年,还是身处逆境,或是在瑞雪纷飞的午后,抑或是在世界各地的角落,与这个茶杯的亲吻使你回忆到了曾有的幸福,体会着当下的幸福,遥想着未来的美满,这是茶的魅力。
杯再昂贵,无茶的空杯,不会有如此大的张力。
这才明白,为何一只仅能搁置在手心儿的小小茶杯,既能标价60,也能出价6000,还会加更多的零,如果它能带给你初吻的感觉,你觉得怎么样呢?
当然,这不只在于杯子的力量,更在于你,和你的力量,无论当下如何,你要有能够喝杯茶就有如沐春风的力量。
哪怕放下杯子,你需要处理的是上百万的外债,一份支离破碎的情感关系,端起茶杯,整个世界就在手中,从内到外的情绪都是和平的。这是你的力量。
无常不是一天能够面对和解决的,喝茶,不过十几分钟。
一位法师说过:“修行就是让你喝水就像喝茶,喝茶也似喝水。”
我加上一句:修行就是喝茶时,用几十块的杯子也能喝出几千块杯子的感觉和味道。我了解修行,但更了解知与行的遥远,当下的我,偶尔能做到用任何杯子、喝任何茶都幸福无边,只是偶尔。
我是一个凡人,在平凡的人生中独自修行,并非一心向佛,而是因为人性不可捉摸,生命无常不可抗拒。修行,能够迅速找到心之所做,安静下来,寻找力量,对抗无常,继续前行。这种力量源于内心,但心必须是平静丰厚的,无常来临时,心最难安宁,因而,要把自己的心打造成佛的心境,以佛心化平常心。
喝茶,喝的是文化;品茶,品的是心境。茶如人生,要看你喜欢喝什么茶,什么泡法。无论是什么,人生是品茶的过程,而不是喝茶那个结果。
一杯茶摆在你面前,无论是红茶还是绿茶,都是经过了漫长的种植、生长、采摘、炒青等过程,就像一个人坐在你面前,你要了解他,不是了解他刻意经营的表象:职业、身份、成就,而是了“炒”出他的社会工序:故乡、教育、工作性质、创业背景、人生逆境……同样的绿芽儿,却有了不同的走向:黄茶、红茶、乌龙、普洱。
茶如人,但比人简单,无论制茶如何复杂,也不比人性更复杂。
普通人经过社会的萎凋、揉捻、发酵、干燥等漫长的过程之后,都变成了红茶和黑茶,已经忘却生命本色,极少数人,为生命做减法,简化复杂的工序,让自己回归绿茶和白茶。
茶中有日月,茶中品江山。品茶,品的是人,是心,如果有心。
杭派茶馆
生平第一次泡茶馆是在西湖边的望湖宾馆七楼。宾馆很老、很矮,不过八层,这是为了西湖,环湖所有的建筑不得超过九层。即使这样,偶尔还觉得西湖像个小池塘,若是放在陆家嘴,西湖便变成洗澡塘了。七楼电梯门一开,芝兰之气扑面而来,湖畔居的装饰外加名字都很古色古香,茶桌上全套的功夫茶具,怡人、清香的龙井注入杯中,望向窗外的西湖夜景,原来,生活可以这样有滋有味。
之前,屡次经过北山路的望湖楼,只是以为一处古迹:吴越王钱俶所建,历代无数文人墨客题咏,大诗人苏东坡在杭任官时也喜欢在此游乐,醉写:“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如今想来,登楼凭栏,一壶龙井,一杯好酒,湖天交融,茶香芬芳浓酽,湖中画舟点点,湖中三岛如三颗明珠嵌于湖心,西湖的千娇百媚、万种风情尽现眼底,人生乐趣也不过如此。
才知,茶楼原来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喝茶、观景,品读生活、活在当下的。
自此,爱上了杭州的茶馆儿。约人必到茶馆,约客户不叫“去喝酒”,而是“去喝茶”,几乎泡遍了西湖周边的所有茶馆,才知,呀,原来杭城遍布茶馆,而且独具特色。
杭派茶馆特色在于,柔惠婉约的吴越文化,坐拥天堂之魂的西湖,绿茶之首的龙井,弘一大师出家的虎跑泉水,众多爱情传说。在杭州泡茶馆儿,醉翁之意不在茶,在于品茗、赏景,忆传说、听故事,感慨人生无常,细品悲欣交集。
另一特色在于:自助餐茶。我以为都像湖畔居一样的清雅茶馆儿,便战战兢兢的当了一回事儿,抱来一摞茶书,从泡茶、茶器到茶道,读了一遍,才敢再进茶馆儿,比平生初进西餐馆儿还正经。到底不会用刀叉、不知如何切牛排,面对眼前一排不锈钢“凶”器不知先用哪个,不会用不算过分,毕竟西方人的玩意儿。可喝茶是老祖宗发明的,是先放茶叶还是先放水,放开水还是放温水,竟然还有洗茶之说。若是不了解清楚,进了茶馆儿,闹出笑话,就不是外国人的罪过了。生在不饮茶的东北,只能作为一次事故的借口,第二次不仅不好使,而且不好意思说。
研究了一溜儿十三招,再进茶馆,本想郑重展示近月所学,才发现我做了件比南方人还南方人的事儿:多心了。
点一杯龙井,温文尔雅的小姐用敞口厚底的玻璃杯泡好了端上来,茶友已经端了三托盘美食摆在木制方桌上:从凉菜到干果,从炒菜到汤品,从糕点到水果。
可我是吃了饭来的。
茶友还客气地说:“你想吃什么?自己拿。”
不是来喝茶的吗?经过小桥流水、古筝雅苑来到食品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一杯茶,可以吃所有的东西,吃上一个下午。
恍惚了。茶与自助餐的组合,书上没说。
自此明白,杭州人喝茶不说喝茶,而是吃茶,是这么个吃法。除了极少数清茶馆和主题茶馆,杭派茶馆都是自助餐茶。请人喝茶,其实就是请吃饭,不同之处,在于距离西湖远近,吃食多少,水果是否丰盛新鲜,干果是否面面俱到,热菜是否有江南特色。很多人根本不是为了喝茶,只是为了买一个位置,凑着如此优雅的环境——无论内外,美美地吃上一顿,最终,以茶漱口,价格又十分低廉:28元一位——15年前。
后来十位数渐渐上涨,我离开杭州时,已经涨到最低68一位了。
以杭州现在的盛名与地位,应该会有更清雅、更禅意的茶馆儿,必然都在灵隐、西溪、虎跑、玉泉、吴山满觉陇路一带,自然风景美若桃花源,从都市进入,如穿越到古代一般,简奢而惊艳。
比起茶馆盛名已久的北京、上海、广州、成都,杭派茶馆儿虽然近年才兴起,但已经成为中国最发达、最先进的代表。有浙商的精明强干,自然不会亏待茶业。
除了经营之外,好茶必配好水。
水之于茶,犹如水之于鱼一样,茶人独重水——八分茶遇十分水,茶也会变成十分;八分水去泡十分茶,那茶也只有八分了。
水有泉水、溪水、江水、湖水、井水、雨水、雪水之分,但只有符合“源、活、甘、清、轻”五个标准的水才算得上是好水。
西湖不仅有好茶,而且有好水,“龙井茶叶虎跑水”,并称西湖双绝,好茶凭借力,龙井遂成为天下绿茶之王。
老舍先生的剧本《茶馆》自然使得京派茶馆有着不可撼动的文学地位及社会声誉,但杭州作家王旭烽十年磨一剑的《茶人三部曲》,不仅荣获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而且是中国首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为杭州的茶文化涂抹了浓重的一笔。
在龙井路喝完茶散步,会一不小心走进一片江南园林。它没有围墙,且倚山而筑,粉墙、黛瓦、绿树与逶迤连绵、碧绿青翠的茶园相映成趣。徜徉其中,曲径、通幽、禅房、花木,直到走进茶史、茶萃、茶事、茶缘、茶具、茶俗六大展示空间,才知这竟然是中国茶叶博物馆。抑或是在园中偶遇一边阅读、一边品茶的茶圣陆羽。陆羽创造了茶字,茶就是“人在草木间”;开启了茶学,天人合一就是自然之道。挑一处水声潺潺、鸟语啾啾的地方坐了,叫上一壶茶,细细慢品,品出一股别样的风雅来。茶有千般味,人知;人有千般味,己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杭派茶馆的主流——自助餐茶依然是大众首选,太方便了,一箭多雕:喝茶、吃饭、聊天、商务、休闲、赏景、放松……有朋友来看西湖,请吃饭再没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了,在西湖划船都要180,也是15年前的价格。杭州人不仅会生活,而且会精明地生活。
虽然聊天声中不乏“木佬佬”,还有打牌、下棋热闹如吃火锅店的,茶馆主人却很认真,把茶馆装饰得古色古香、温文尔雅,琴棋书画、文房四宝都配置齐全,到了时间,依然会有穿着旗袍或者蓝印花布衣裙的窈窕淑女端坐在古筝前面,抚一曲《高山流水》。泡茶的器具紫砂、陶瓷、青瓷一应俱全,若是点功夫茶,依然会配备盖碗儿及全套功夫茶具,吃完了饭,来一下午功夫茶,那真是相当于在西湖边消磨了一整天,光鲜亮丽地回家,看到邻居便说:去西湖边吃茶去了。
周末泡茶馆儿也成了杭州人自己的度假休闲首选,上海人巴巴地开车,堵在沪杭高速上,也要来杭州住上两晚,看看西湖,喝喝茶,杭州人守着西湖与茶馆儿,哪有不泡的道理?周末约上三五好友,亲戚、家人、邻居,茶馆里一坐,有吃、有喝、有看、有聊,赛过神仙,才不辜负了人间天堂的美名。
生在杭州,是有福的。
杭州人从来都骄傲与享受这个福分,有着隐形的自诩,只是不像上海人那样张扬与极端:上海的繁华并未带给生长在弄堂一辈子的小市民什么好处,除了以飞速的繁华和深厚的小资来蔑视外地人之外。但杭州的西湖、茶叶、传说、文化真切地滋养着杭州百姓,使他们实在地享受着天堂般的生活:爬爬山,看看水,喝喝茶,赏赏景,都是不花钱的。
自己带着龙井和热水,孤山上、保俶塔下,大树底下,石头上面,一杯龙井,一个下午的滋润,我瞧着都流口水。但我却在不会生活的时候离开了最适合生活的杭州。再回去时,房价已经不饶人了,只有富翁级别的人才买得起。只能在千里冰封的北国,重忆杭州生活,在大年初一的下午。
不知道,今年大年初一的早上,是谁第一个接了虎跑泉水,第一个去龙井问茶,第一个到灵隐寺上香。据说,这是浙商的隐形传统,都争抢着这有极大福报的第一,也不晓得马云先生是否有做过这个第一,但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怪道诗人咏叹:忆江南,最忆是杭州。
杭州太丰盛了,集结了所有可愉悦心灵的元素,杭州的茶与文化,仍然在千里之外,温馨了一个曾在杭州生活八年之久的客居者,忆江南首忆是杭州,忆杭州必忆西湖与茶。
另类生活
刚工作那几年,只有工作。周末也要加班,没有朋友,只有同事:工作、休闲、吃饭、睡觉都在一起——高级单间宿舍,配备厨师。工作像空气一样包裹着你,包括做梦。生活内容是周一到周六上班,8点开始,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有时需要工作到入夜。若客户喜欢钻夜店,就会深更半夜。
罕见的休闲时间与同事一起购物、泡吧、蹦迪、饕餮、酗酒,觥筹交错之间交流拿捏客户的技术、签约做单的谋略、表里不一的表演方法以及道貌岸然的说话风格。大家都在很努力地表演,公司领导表演专业精深,同事表演敬业勤奋,客户表演潜在需求。我因为天性简单纯净,学了三年效果平平,连最佳新人奖都无法入围,更别提往知名演员方面发展。
这种生活无健康,无自由,精神空洞,内心空虚。唯一的补偿就是钱。
这份工作,让我在短短的三年里就见识各种《圈子圈套》,杀人不见血的《输赢》之战,《做单》中层层出现的《黑冰》和《黑洞》,公司内部高层之间屡屡上演《甄嬛传》,精彩纷呈,一环扣一环。
这个和平时代,在职场里,除了不能要人命,什么都能要。我仅仅是在台下看戏就胆战心惊,想当职业经理人,必须上台演戏,经验和穿透所有的规则与潜规则,然后凌驾于所有规则之上制定自己的规则。
到时候,恐怕变得像他们一样:没有灵魂,但却拥有狼一样的品性、鹰一样的眼睛、狐狸一样的原则。
从刚毕业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出门身上带的钞票不超过50块钱、频繁出入人才市场与更换公司和租房的生活中,这么快就进入有稳定的居所和工作,每天出门身上带的钞票必超过3000,买衣服从30到3000。不过才一年时间,就从贫民转换成中产阶级,为什么我反而觉得空虚?周围的一切不可能给我任何答案,这是一个空虚的世界,这些都是空虚的演员,陪他们演戏的结果是陷入无尽的空虚。
到了决断人生的时刻,我不会算经济账,但花了一年的时间,算了一笔人生账:26岁,买房供房贷,嫁人生子。拿三个杭州分公司营销冠军,可以成为总经理,然后带领员工们夺三年以上全国营销冠军,就会成为营销总监,职业已然圆满。那我就会变成现在的营销总监这样的人:心机深厚、胸有城府,鹰一样的眼睛扎过来,让你直哆嗦,不出三句话,他就大致了解你的性格;不出三次酒局,你就只能跟他签单,因为他能够找出你潜伏在冰山下面的欲望,满足你,然后你再满足他。
职业似乎是体面的,但需要经历不体面的生活,营销这个职业能够赚得全世界,但却失去了灵魂。
我要我的灵魂。我要过有灵魂的一生。
中国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个人不必逃避人类社会和人生,而本性仍能保持原有的快乐——林语堂。
什么样的职业和生活能够保持善良、简单的本性呢?
在工作期间,心累至极点时,会躲到书店里,只要拿起一本文学书,累就像分崩离析的融冰一样消失殆尽。我看到波伏娃、兰德、伍尔芙、杨绛那些充满智慧的脸庞,每一条皱纹里都是才华,眼神是理性而坚毅的,笑容是才华而睿智的,整个脸庞都显现着灵性的光芒——她们是我想要成为的人。
于是,我把一套房子存进银行,选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为了自由。走进图书馆,自由阅读。
寻找原因、答案及别样生活的方式。
很快,我就在《叔本华人生智慧》中找到答案:“人的内在空虚就是无聊的真正根源,它无时无刻不在寻求外在刺激,试图借助某事某物使他们的精神和情绪活动起来。正是由于内在的空虚,他们才追求五花八门的社交、娱乐和奢侈;而这些东西把许多人引入穷奢极欲,然后以痛苦告终。使我们免于这种痛苦的手段莫过于拥有丰富的内在即丰富的精神。因为人的精神财富越丰富,那么留给无聊的空间就越小……一个精神丰富的人在独处的时候,沉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自得其乐;但对于一个冥顽不灵的人,接连不断地聚会、看戏、出游消遣都无法驱走那折磨人的无聊。一个善良、温和、节制的人在困境中不失其乐;但贪婪、妒忌、卑劣的人尽管坐拥万千财富都难以心满意足。”
毫无疑问,我的抉择是正确的,在哲学家那里;在世人眼中,我是疯子。
很快,我又在《第二性》中发现:女人的世界没那么狭窄,是男人和传统使它狭窄,女人不是天生脆弱、无能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无论中外,传统、教育和社会似乎都跟女人过不去,让女人处于弱智、无知的状态,便于奴役,也是因为恐惧:女人诞生了整个人类,女性的力量和智慧一旦开启,男人更难找到立足之地。
那我就必须重新进行自我教育,用理性的哲学、宗教的智慧以及心灵的力量,把自己塑造成我想要的那种女人。
别的女人花十年的时间培养老公,花二十年的时间培养孩子,我用来培养自己,时间是:一生。
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是一个人懂得如何做自己的主人。——蒙田。
我要活得清醒,死得明白。
智慧与闲适
杭州雅致幽静,充满人文历史的味道,小家碧玉又幽美典雅,没那么多钢筋铁骨和高楼大厦,它有书香门第传承的气质与积淀,无数文人雅词、爱情传说,滋养着这座城市与城市里的人,使它成为趋之若鹜、交口称赞的地方。
杭州人骨子里也十分高傲,那是一种文化的骄傲。
杭州的生活围绕着西湖与茶,杭州人的谈资是宋朝和文化,八卦的是商业和传说。经商历来为古代中原文化所不耻,但是杭州自古繁华,商贾云集,富甲一方。因而杭州的生活一直是闲适的,想要在大一统的统治下闲适,是需要智慧的。
闲适,也是最接近智慧的一种生命状态。
没有哪座城市能像杭州一样,你徜徉其中,却被迫去翻诗书古书,去查找诗词,去看爱情传说,去研究茶叶的历史,帝王与城市的瓜葛,大师的出世与入世……杭州是一座特别适合学习闲适、求索文化、滋生智慧的城市。
我开始自由阅读。
杭州使我开始变成了完全不同的自己,开启了别样的人生。
阅读人生比只为赚钱的活法,扎实有力,有声有色,更接近灵魂的光芒。就像单身已久的人寻到了灵魂伴侣,求子多年的人得了一个儿子,空中楼阁有了知识的地基落在智慧的大地上,无论做什么都目标鲜明、动力十足、充满激情。
让旋转的陀螺停下来并不容易。首先得从上班的机械生活中解脱出来,理性支配自由时间。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理性的获得是痛苦而漫长的,习惯的养成,必须通过意志和理性的控制才能形成潜移默化的结果。
其次要克服懒散、喧嚣而肤浅的生活习惯,让眼睛和耳朵,尤其是心沉静下来,这个过程一样漫长。
我需要一座图书馆。
于是,在刚落成的浙大紫金港校区旁,租了房子。
从此,开始在书籍中经历春夏秋冬。
带着火山喷发一样的热情、鹅毛大雪一样的迷惑,钻进海一般的图书馆,就像毕业生急切投身社会一样。
我的心情更厚重、更复杂,我主动从社会这个战场撤退,战争让我头破血流,对手让我心力交瘁,我渴望安宁,与真正的答案。而不是:“社会就是这样的,你要学会适应社会,而不是社会适应你。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别想那么多。”那些人只为社会制造问题,越来越多的问题。
书中一定有答案,一定有!我一定要找到!否则我没法正常而理性地生活,我不想走别人走过的路,过别人正在过的生活,而他们正为此焦头烂额。
最坏的结局无非是根本没有答案,或者我没有能力找到答案,虽然我并没有真正领教过书籍的智慧,但我坚信书籍的力量。
我要阅读,阅读那些文学大师及用灵魂创作的作家们所共同阅读和创造的书籍,我拼命地读,不管是否读得懂,只要看到的、听过的,世界文学史上涉及的著名作家的作品及这些作品中提到的书籍,我都要读。
我不晓得书里是否有期许的答案,是否有颜如玉和黄金屋,至少有实实在在的人生,人与命运、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对抗与共存,有才华、精神、智慧与灵魂。
我阅读,一直阅读,总是阅读。
我在跟生命争抢时间,每天一醒来,匆匆洗把脸、刷了牙,拿个蛋糕就冲进图书馆,占一个窗边的座位,然后从文学书架上找来一堆书籍。时间是那么廉价,没读几页,就到了中午。
我厌烦透了,一天要吃三顿饭,真浪费时间。
可是,不争气的胃拼命收缩,胃壁在强烈地冲撞,懊恼地放下书,一路小跑,到食堂打一份饭、两份青菜,就一路快走回来,最快时只用二十分钟。
然后,继续阅读。
除了饥饿,春季与夏季的午后我还需要与瞌睡做斗争。拼命睁着眼睛不让自己入睡,直到看不清书上的文字,那文字浮现在半空中,填不进头脑,就像已经十分饱的人还在拼命地往嘴里塞满食物却塞不进去了,才定好闹钟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我不会允许午睡超过半个小时,一醒来就立即喝几口温水继续阅读。
黄昏莅临,8点钟,我跑回家做好饭、炒好菜,等S一起回来吃完、收拾好厨房后再回图书馆阅读,直到闭馆时我才回家。
为了阅读,我独自一间房,入睡前最后一刻仍捧着书,然后枕着书籍入眠。
每一天,都在跟时间作战,尽可能多地读书,只要是好书,拿起来就读。
后来,觉得做饭实在太浪费时间,从买菜到洗碗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就干脆连晚饭也改为吃食堂。
总之,阅读是我生活的全部。
自由阅读的道路并不是看似那样简单,繁忙之中抢时间读上一两本是愉快的,但若站在巨大的图书馆里,想将琳琅满目的书籍全部读完,与学会生活一样艰难。
图书馆中的一天似乎比外面长上一倍。
图书馆的一年似乎相当于馆外十年。
除了阅读书,还要阅读写书的人。浙江图书馆的人文大讲堂每周末会请一位知名作家讲座,我必去旁听,亲见过:毕淑敏,方方,史铁生,余华,还有余秋雨,只有他那一场改为杭州大剧院,因为人太多。S帮我排了两次队,才拿到票。
每一次,我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们,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会成为坐在上面的人。每一次,我都认真笔记,全神贯注倾听。我是多么想与他们交流,能够得到些许醍醐灌顶的指点,可是我不敢。我有魄力披荆斩棘,乘风破浪,却不敢跟这些著名作家交流,不知从何问起,也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
没有人相信我会成为一名作家,除了我自己。
没有人看重我的理想,除了我自己。
没有人认为我会实现理想,除了我自己。
谢天谢地,即使我一无所有,还有自己。
在文学领域,众生平等,没有任何国籍、性别、年龄歧视,没有任何潜规则,在创造的过程中。
我喜欢简单而智慧的职业。
开始阅读之后,我仿佛像一个机器人开始感受到味道和温度,我仿佛能听到歌声,来自遥远而神秘的空间,未来变得无限宽广而立体,拥有未知的神奇。
别提生活,我仿佛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从前,只是浑浑噩噩地背书、考试,然后是稀里糊涂地赚钱、工作,生活的一切反而变成附属品,接下来还有一长串的人生任务需要完成,还要不停地闯关,直到老年时养花、养鸟或养病。我要运用大脑,思考,人究竟应该怎样活,用大脑去寻找生命该去到的地方。
五年的自由阅读与旅行,耗尽所有钱财,我需要重新创业赚钱,养活梦想。我必须离开图书馆,但却永远离不开书。读书也不必一定要在图书馆,只要养成了阅读的习惯和心境,随时随地,都可以读书,而一旦体验到读书的乐趣,怎可轻易相离?
我是那么无知,只要虚空彷徨,就去翻书,一翻开,一切都烟消云散,风平浪静。再后来,我离不开写作,任何悲凉的人生情节,料想不到的人形物种,拿到笔下搁浅在文字的世界中,其带来的侮辱和伤害也随风消逝,并且成就了心灵的坚强。
文学使得我的心变得宽容而慈悲,柔软而坚强。
真正的自由,是身心灵的自由。
我用这自由去世界和心灵深处旅行、思索、寻觅,直到幻化成想要的自己:承纳一切无常,任何逆境都能涅槃重生,拎个皮箱装上电脑,有张床就能绽放生命之花,在思想中旅行,在文字中创造,在心灵中成长。
生活,就是自己,心与文字。
不需要复杂的外在,有钱吃饭、有房睡觉、能养活自己、孝敬父母就够了。
作为一个女人,我没有机缘遇到真爱,为着一个男人,愿意低到尘埃里,就着尘土,开一朵爱之花,我也没有多余的一生去赌博他的忠贞;但是我却有幸寻遇人生至乐,为着一份理想,我愿像传统女子,牺牲全部自由,付出整个人生。
人应该牢牢抓住自己的心:因为对它放任了,很快他的头脑也就失去控制了!
——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