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娃

位于秦岭南坡的山阳县,境内有大大小小的山泉、溪流。真正能四季长流、流域面积较大的河流只有两条,一条是金钱河,另一条是银花河,两条河出县境后相汇,入丹江,进长江。

我的家乡就在银花河上游,奔腾东去的银花河水被横在这里的骆驼山,顶着拐了一个大弯,又沿着骆驼尾巴转一圈,形成了银花河有名的太极八卦图。咆哮汹涌的河水,走过这里变得温温顺顺,恋恋不舍地东流去,一眼望不见出口,形成了聚财、聚气的风水宝地。祖祖辈辈流传的顺口溜“有水不怕水淹,有山不怕山压,旱也收来涝也收,吃穿不用愁”,便是有力的见证。这里称不上标准的南方水乡,但这一河好水养育着两岸的后生们,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习惯、文化习俗与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单就一些日常称谓多数离不开“水”字,比如水田、水房、水渠、水磨、水柳、水沟、水桶、水烟袋、水鬼……更有趣的是把会浮水、水性好,涨大水时能大胆淌过齐腰深的水的人称为水娃。水娃这个叫法看似老土,实际上是对胆子大、水性好的能人的最高尊称。一个村子不是家家户户都出水娃的,水娃是“珍稀动物”,是村里的宝贝。后来水娃的门槛降低了,凡爱在水里戏耍,有一点水性,能在水里浮来游去的人也称为水娃。按此标准,我们村里过半男人和一部分女性都称得上水娃。我便是后者。

水娃,对于在河川道水边生长的人来说,那可是受人敬重的。家里出个水娃,那就可以高人一等,在肩挑背驮的传统农耕时代就预示着万事不求人,能吃上饱饭,男水娃受到女孩的追求,女水娃更是香饽饽。20世纪70年代初,我刚记事的时候,那时门前河里没有修桥,人散居在一河两岸,地分布在一河两岸,人和地因水相隔,也因水相连,水育肥了这里的地,水养育着这里的人,水让人喜,水也让人忧。喜的是人工修坝修渠,把水引到门前、地里,人就近喝上自流水,地也“喝”上自流水,可以栽水稻、莲菜,吃上大米,过上南方人的鱼米生活,让山里人嘴馋。忧的是因河阻隔,收种庄稼要淌水。夏季收麦时,不遇汛期,河水浅一点,来去还行,最艰难的要数秋收秋种,遇到秋汛,河水暴涨,水也消得很慢,看着成熟的稻子、玉米收不回来,小麦又种不下去,男女老少望水发愁,却是水娃们大派用场的时候了。只见水娃们把采收的水稻、玉米,装进袋子,顶在头上,或扛在肩上,寻找水面宽、水流缓慢的地方,淌过齐腰深的水,像蚂蚁般一袋一袋地搬过河,有水娃的家庭自然让人羡慕。

水娃分布呈现家族式,有的一家出几个,有的家一个没有,更可悲的是有的家几代没出一个。我家盼出了我一个,当然高兴无比。水娃的培养,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环境,靠的是时间磨炼,靠的是胆大心细。不经风雨是见不到彩虹的,没有多年的水中经历,不在水中打湿无数次衣服,不在水中摔得腿脚带伤,不被水淹几次,不呛它几口水进肚子是成不了水娃的。

我的童年是在穿山玩水中,踏着山歌,踩着水韵,一天一天快乐长大。按理说家乡是山的世界,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但只要有山就有沟,有沟便有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再高的山,你只要看到山顶上住着人就不用问,上面一定有水,让我悟出了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的道理了。门前那条四季流水的河,与南方的大河相比,那就叫见怪不怪,真是个“小儿科”。我长大后也目睹了黄河、长江的雄姿,不知怎么也抹不去我对家乡这条小河的眷恋。这条小河装着我的童年,流淌着我的梦想,影响着我的今天。水承载着我如水的童年。

童年时候家乡河面宽阔,河边长着几丈高的河杨、河柳,杨柳根深深扎在水里、石缝里、沙堆里,用庞大的根系护卫着两岸农田,不让河水冲毁农田,还能挡住干热风吹倒玉米。河岸青青草,河水清清流,鱼儿成群水中游。夏天烈日当头,大鳖小鳖浮出水面,爬上大石头晒太阳。每年清明节过后,天气一天天暖起来,大大小小水娃们扛了一冬的水性,集中爆发了。晴朗的中午,三三两两拿着铁丝做成的、一米多长的鱼鞭下河打鱼,冬眠的鱼儿感受到水暖,也从河堤石缝里、深水潭里钻出来觅食。鲈鱼之类的喜欢在水急、水大的浪头活动,游的速度非常快,很难用鱼鞭打中,但这种鱼肉质多,细嫩、口感好,属家乡水中上等鱼,捕捉起来也艰难;身上长着红色花纹的桃花瓣鱼、明板鱼之类的喜欢在河边浅水、稳水中活动,游得也慢,这类鱼自然是水娃们最容易捕猎到的对象。用铁丝鞭打鱼也是技术活,技法要领是“围、追、堵、截”。要三五人配合,先从河的上段和下段分别用鱼鞭向中间围堵,中间是手法准、水中跑得快的猎手,只见一阵阵“砰、砰”的猛打声,水花飞溅,接着战利品就出现了——一条条翻白的鱼漂了起来,从河边麦地里折一根麦穗,从鱼鳃穿过穿成串,一手提着鱼串,一手拿着鱼鞭继续沿河寻找,不到一顿饭时间,个个提着一串鱼,满脸笑容回家。接着把鱼肚打开,扔掉五脏六腑,晾干水气,用油锅炕一下,外焦里嫩,吃起来那才叫爽,尤其在缺吃少穿年代,能吃上这样的天然野生鱼,那真叫改善伙食,也是名副其实的动荤。6、7、8三个月是在河里捕鱼的黄金季节,除了鱼鞭打之外,聪明的水娃们发明了用鱼篓捕鱼技术,在河里选择不窄不宽处,用石头在水中横砌一条高出水面的石链,中间留一个口,用竹篾编成的鱼篓接在预留的水口中,晚上放好诱饵,鱼顺水而下,只要游到水口,就会自投罗网。第二天一大早去收篓,当看到满篓的、活蹦乱跳的鱼,那种兴奋劲比现在人打麻将自扣、挑红四“关人”还刺激、还高兴。对于喜欢在石缝里生活的麻鱼子之类的鱼,就用手伸进去捉。捉鱼的要领是两手配合,一手堵住侧洞口,另一只手伸进去捉,有时捉到一只鳖、有时捉到一只螃蟹、有时捉到一条大鱼,也神秘,也不确定。这种传统捕鱼真让人想不通,年年都在捕,年年还有鱼,从童年捕到少年、从少年又捕到青年,鱼营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身子,好像鱼的数量也没减少。实现了传统古老的人养鱼、鱼养人的生态平衡。再后来随着雷管炸鱼,鱼藤精毒鱼,打鱼机电鱼,鱼的命运就悲惨了。曾经为两岸百姓度饥荒的野生鱼,连老子、儿子和孙子无一幸免,统统上了餐桌,丰盛了一时餐桌,可惜好景不长!

捕鱼和水中游泳戏耍是两样分不开的幸事,只不过打鱼是在河边浅一点的水,而游泳戏耍要选择深一点的水潭。中午是戏水的主要时段,男人在路边的水潭戏耍,女的害羞就选择偏僻、人少地方的水潭戏耍。水性好到深水区戏耍,水性差的则在潭边浅水区戏耍。戏耍区因水性就自然分开,待水性练好后自然就到深水区去了。那时水也大,骆驼山下冲出了两个大回水潭,差不多有几亩地大,一次能容纳几十人。游泳戏水时是充满野性的自由,那种野性回归,那种放松的表现是非常惬意的。小水娃们个个光着屁股,一丝不挂,成年水娃也没有短裤穿,脱了裤子放在岸上,只听满河的小水娃们高喊:“老大人羞羞,光着屁股晒日头”,大水娃们双手挡住前面“重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水里。到了水里这才安全,反正别人看不清,鱼虾之类的又看不懂。实际上满河水娃都很原始的光着屁股游泳,我现在一直在想,当时怎么提炼不出“裸泳”这个洋玩意词,赶赶时髦?游泳时有的脸对太阳,躺在水上悠闲地游玩;有的肚子朝下脚手齐用劲逆流而上,练习耐力;有的站在潭边的岩石上往水里跳,练习胆量;有的一头钻到水下憋气,练习肺活量;有的拿着一个拳头大的白火石,在水下藏起来捉迷藏,让其他人去找;有的刚学游泳,把裤子打湿,两条裤腿口用绳子扎起来,裤腰用两个小木棍搭成十字撑起来,倒立放在水面,就做成了“水马”,身子躺在两条裤腿中间,靠“水马”的浮力练习游泳。笑声、叫喊声、打击水的声音在水潭、在整个河里飘荡,奏出了人们亲水、爱水,人水和谐的交响曲。人们下河戏水的时间也是有规律的,天越热、太阳越红,下河游玩的人也越多。火辣的太阳暴晒是下河戏水必过的第一关,在河里戏耍除游泳是光屁股外,其他项目戴帽子,穿衣服也显得笨重,活动不灵泛,常常从简,只有穿短裤,上身光着,脚板也光着,这样在水中来去自由。但还要过日光晒伤这一关,胳膊、肩膀、脊背是最易受伤的地方。皮肤要经过晒红、晒伤、结痂、离皮的过程,没有四五次反复,这个夏天是过不完的。那时家里没有澡池,在水里戏耍也就是天天在洗澡,衣服在水中干了又湿,湿了穿在身上又晒干,你随便走到那个人面前,很少嗅到臭汗味。我5岁时父亲就离开人世了,母亲是小脚女人,也是“旱鸭子”,根本下不了河。母亲也从没过问过游泳的事,好像其他父母也没有教过他的孩子、更没有管过此事。不像现在学校、家长对孩子涉水之事管得那么严,把本应可亲可用的水,像对待毒品一样严防死守,绝不准孩子随便去亲水、戏水。万一要去都是在人工修建的游泳馆里,教练、家长寸步不离守着,还要带上游泳圈,这样孩子溺水死亡的事故还时有发生。我不能说我的大人不关心我,我只能告诉你,在他们眼里,夏天到了,孩子们泡到河里,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和孩子一出生就会吃奶一样,没什么稀奇。说来也怪,和我们年龄相差不大的几十个孩子,几乎都爱下河戏水,都练出一定的水性。我记得村里没有一个孩子溺水身亡,只记得和我一样水性好的人在增多,差不多水中武艺超强,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能在水中展现出几种功夫,更不用说能在不到一人深的水中淹死?

再回首,我离开家乡已30年了,但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我心中萦绕,让我食不香、寝不安——就是家乡水娃们学游泳这个谜。没有一个人专门教游泳,更不用说和现在孩子一样上家教还要交学费。也没有一个人真的“学”过,是一种“无师自通”的事。在河里划着、划着,时间一长,突然就漂了起来,就会了,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突然”!好像水神一直在跟踪点拨,好像你和水的关系融为一体,你是水,水就是你。水给了你的浮力,让你“漂”起来,你的体内有了神秘的水的“基因”,这个基因决定了你水样的性状。现在人体有关水的基因,在父母、学校的严管之下悄悄地在消失。水样的童年,水样的人生还能有吗?

没有从小在河里的野性亲水戏水,没有一年又一年的水中浸泡,没有家长的放手,没有当时农村的“愚昧”,没有清澈见底的好河水,没有水的“基因”,是自然造就不出一批又一批水娃的。水娃,是一种刻在脑海里的乡愁。

再回家乡,视觉上总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熟悉的是水样的童年,陌生的是河浅了、水少了、水浑了,鱼儿哪去了?水娃去哪了?

我呼唤水娃,渴望水娃的环境,更渴望水娃的“基因”再现!

(分别刊于《商洛日报》2015年8月6日,《散文选刊·下半月》2015年第11期,并获2015年度中国最美散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