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囚甘伯

天色太暗了,诗梳风的灯支撑不起夜幕。火车站门口只有一部卖红咖喱饭的推车,塑料夹子夹着一盏五瓦的灯,过路行人甚至看不清炒饭人的脸,灯只照着铝锅里的米粒。还有一处亮的地方,就是候车室旁边站长办公处的窗口,有一个摊主借着窗内透出的灯光卖一些旅行手册。

吹哨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传来口令声,一辆一辆卡车开过来,有重兵下来,将车站围得水泄不通。旅客被集中赶到广场一侧的仓库前,等士兵警戒完毕,才陆续放一些人进站。

站内更加漆黑,月台上没有光,有客运领班和装卸工打亮几支手电筒引导客人寻路上车。一共有三个月台,六条铁轨,轨道旁有几杆路灯,将铁轨照出些许寒光。

站内停着两列车,一列是客车,一列是货车。客车很拥挤,也无光,黑黑的,只一节头等车厢有照明。有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孩上了头等车厢。

货车很长,车头顶着靠站的铁轨尽头,后面挂着一节一节黑乎乎的篷车,有一节敞开着,轮子上只有车板,上面罩着一个大铁笼,苫布盖了一半,路灯正好照着露出的另一半。

他就躺在板上,周身被粗链捆着,又有铁箍将他双腿、腰和颈项锁住。他本名叫辉恩,是姓辉人家的长子,如今人称甘伯,是官军的死囚,正要被押往东北部的上丁,在那里他要被处决。那些重兵都是来押送他看守他的,他们在站外站内布得密密麻麻,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客车到货车之间空出的铁轨上也安置了两列,以防客车那边有人过来。

他感到非常干渴,因为他的血还在流,从背上、腿上、胸腹各处的伤口往外流。他是黎明时分在靠近波贝那边的土岗上被俘的,他的部下和随从趁他睡中将他缚住,大概是五个一百瑞尔的朗诺金币就将他出卖了。这些跟从他的,都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做工人,由他这个唯一的读书人带领,组成了义军。他得到过崇敬、拥戴和顺服,然而没有人爱他。他现在更清楚了,没有人对他好,他是唯一的,孤独的。他的血正在渗出,渗到板上,从板缝间滴到车轮、铁轨上,有些已经凝结,有些还是浓稠的浆液。他自己都闻得到血腥,他望着路灯笑了笑,只是向上挑了一下嘴角,但已足够轻蔑。他想,他也曾经让许多敌人流血,血的腥味是相同的,不分彼此的。他动弹不得,实际上也一点不想动,他虚弱而疲乏,他困倦了。他想喝一口水,喝一口就睡去,睡去再醒来。然而,没有人靠近他,即便押送看守他的士兵也不靠近他,他们似乎很放心他,也很忌惮他,反正他被钉牢了,死死地钉牢在车板上!没有人要他,他知道这甚至称不上是被囚禁,而是被遗弃,彻底的遗弃。近午时分,他被带到公路旁的矮棚里,官兵领来他妻子、母亲和兄弟,让他们见最后一面,这些家人在脱离关系的声明上签了字,保证与义军摆脱干系,并保证不施报复。他们连最后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走了,他透过贴着塑料纸的窄窗看见他们离去的背影。他知道,这意味着将不会有人为他收尸。他有一个女儿,与他同在军营,他被捕的前一天女儿因发热被送去山里治病了,还好,女儿没有被抓获。他这会儿还想喝水,喝水再歇息,然后醒来,支撑着再活一阵,直到处决毙命,这么想全然是放心不下女儿。倘若之后还有机会托付一句,他会重谢受托之人的。他有机密在口中,他不想全部吞下去带到阴府去。如果连女儿都不想,那么他只剩下想自己了,这般境地中的他已然是一个小孩,一个失败而懊恼的小孩子,眼泪顺着眼角滚下来,渗进了面庞上的皱纹,淌过脖颈上的裂口,直痛到心底。

他像一方巨大的血块被凝结在车板上。哨兵拉开两旁的车门,都进了这节敞车前后的篷车,路轨上空无一人。军队在等待发车,夜更深了,露水和雾气将他认作是同类,搏噬无忌。铁,铁轨,铁轮,铁链,铁箍,铁笼,唯独没有铁了心。此刻,心已成铁多好啊!不然这柔心还要将整车的铁都当作身子撑着!苦痛,对于常人来说,都是深的、宽的、细的各种量,即便难以承受,都是可以度衡的,即便喟叹无边无际,也是可以形容的,而对于此间的甘伯,却是大到必须放弃不计了,因为,他就是苦痛本身,全部身心都被夜的铁的苦痛侵吞了,人们看见他、靠近他,就是遇见不幸了。

有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身上,他感觉有点烫。这时是盛夏,夜凉是鬼府的手,在任何季节都播散阴冷,如果有温热进来,那一定是来自人间的,人间是阳极的。

谁会靠近苦痛的不幸呢?他不想理睬,也不想将厄运传递给他人。然而,那温热的东西不断袭来,朝着他的胸膛,脖颈。那温热似是在寻找,直到找见他的面庞。鼻子被堵住了,可是嘴为什么张开了?嘴将温热饮下去,不停地饮,大口地饮。原来是水,是生水,有阳间的生水在酷暑中的温度,他由此回到了人间。他分明看见水瓶向他倾斜,伸过铁栏,直对着他的脸。那瓶身由雪白的月光托着,哪里来的月光,在这漆黑沉夜!灯光也是势利眼,他每一睁眼,光柱就避开,电光是不愿意照他的!此间的月光像是别的时间中的柔荑,一个被忘却的春风里的叶芽。人真是可憎的,到了这般地步都难抵虚梦的侵扰吗?甘伯一边渴饮着,一边憎恶自己的妄谬。

“布恩,是我。”他听见有人轻呼他。布是叔叔的意思,布恩就是恩叔叔。那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诗梳风的口音,一种久违的语气。自从落草作战以来,已经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了,他也很少听见这样文雅软弱的语气了,在义军中,这样说话会被认作是敌人。敌人的女孩儿对他说话,叫着他从前的名字,与月光一起来临。这不符合梦的逻辑。甘伯这才知道是现实,现实中一个女孩儿递水给他喝,那月光是她的手,白如柔荑的手。

“是我,我是宋爰。你忘记我了吗?”女孩儿说。

甘伯的脖颈在铁箍下转动,好尽量使他的脸朝向笼子外面。他依稀看见一个身影,在夜幕里发光。女孩儿穿着露臂的裙裳,肩臂连着托瓶的手,手指好比将光柱分开的辉芒。她那么白,白得令注视的目光深陷,令心神不安。甘伯想起来了,他一生只遭遇过一次这样白的女孩儿,哪怕战争的血腥和错综的阴谋都无法抹去她的形象。可是,这是难得的经历,是人生原初而底层的铺垫,这样深藏不露的记忆怎会在此刻浮现?那时他们还年轻,他不到三十,宋爰才十六。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年近不惑,女孩儿不长的吗?还会是十六岁的样子吗?这无疑是梦境了!他又开始怀疑起来。他想,他注定是要死了。快死的光景,可怜的人正向死神求饶。

“你快去吧,不要做引我归尘的死神!”甘伯又转过头去,不看宋爰。

“我在客车的窗前看见你了。我不会忘记你的样子,哪怕他们将你折磨成这样!你好可怜的。他们要杀你吗?”

这话叫末路的英雄顿时恼怒起来,甘伯又竭力转过头来,直视宋爰,说:“我怎是可怜?可怜的人会让一国的武装出动吗?会要这样沉重的牢狱来禁锢吗?你没有看见他们怕得要死,连饮弹将死的人都害怕吗?”他早晨被缚交出去的时候,因抵抗不服,被官兵射了一枪,正中在胫腿上,之后又受了大刑,唯余奄奄一息。

“可怜的布恩,你要死了,你真的要死了。”宋爰说着,眼中充满了泪水。

甘伯因生气,头脑渐渐清醒。

这时,车站打铃了,客车缓缓启动了。

宋爰回头看着客车说:“啊,我的祖母,原谅我不能陪你,你一个人去吧,我就留在这里了。”

她的祖母寻不见她,又不敢下车,只好一人乘车去了。

“你们要去哪里?”甘伯问。

“我们本是打算去暹罗,逃开战争。”

“呵,不会有战争了。他们抓住了我,战争就结束了。”

“那很好,让我随你去吧。”

“我这是要去死,他们不会让你与我一起赴死的。”

“他们会让我替你收尸的。”

说到这里,甘伯才又相信这是真的,宋爰来看他了,给他水喝,为他送死。这下他安然了,他确证了他并不是因为可怜在向死神求饶。于是他开始担心,怕牵连到宋爰。

他叫宋爰离开:“你快走吧,别让士兵看见你。我是死罪,要株连九族的。”

“我家里没人了,祖母也走了,我不怕,我情愿让他们把我抓起来,好与你一起去死。”

“想死也不容易的,你还是快走吧!”

这时,又打铃了,货车启动了。宋爰忽然抓牢铁栏,跃身就上了车,藏到半块苫布下面。她是为了火车出站时不叫月台上列队的士兵看见。

宋爰的诗·隆裕花园

所有肥的花瘦的花此刻都落下来了,

那青草深深,一日较一日湛蓝,

这下被花的雨雪覆盖了。

你的身形那么无际吗?

你的胸怀急迫地倾倒下来,

好像要赶在暮春之前。

我的年岁,我的日子,

每一天都是一株草,

暮春时分密集在隆裕花园的墙内。

如果你再不来,

它们就要挤疼了,

边缘和边缘相互割害,

会有碧血流淌。

我的童年都已凝结为碧血,

欢歌笑语日益稀疏,

我如今已然缄默寡言。

那些嬉戏的秋千、桂冠、针线都散落四处,

节日与歌声远逝,

友谊也隐藏起来,

礼物和玩伴褪去檀香,

除了发呆,我还能做什么?

那个迎风旋转的女孩儿停歇了,

她挺立在水池边惆怅,

水影儿削瘦,

水波儿一遍一遍改写她的心思。

那绒毛的棕熊和陪伴她的天鹅呢?

是它们先散去的,

它们早就猜出结局,

它们躲着青春,躲得远远的。

那个午后,

肥的瘦的花瓣不停落下来,

只是因为你踏上青草。

你的眼神峻利,

分明是专注于别处;

你的容貌是王的一面旗,

猎猎风中向远方召唤;

我是爹爹的宝物,

我的光明亮在堂上;

一个果儿,不忍离枝,

也不晓得汁液胀满将要溢出。

我的爱情是满而溢出的,

不是由你召唤醒来的。

你召唤的样子肃然不疑,

那情形令我忍俊不禁。

那是戏中的人儿啊,

怎就成了不速之客!

谁也不能将戏辞来叫我开心了,

我要真切的事情即刻发生!

只是因为更强的好奇,

我不情愿只做看客,

而要做成事实。

童年的朦胧如今真切了,

就这样与自己面对面了,

生疼也好,甘熟也好,

总要有一回直截了当。

奋不顾身的人儿,

就这样痴迷进去。

痴痴的,哪是风情啊!

你召唤的风并未吹开我的情窦,

你在召唤远境,

你不懂召唤爱人。

然而花的雨雪是丰盛的,

草的颜色是隆裕的,

在这隆裕花园的深处,

堂上的宝物与王的旗徽相遇。

它们放在一处就是好看的,

瑰珍的事物只因匹配而相惜。

那是园中之园,

那是室中之室。

人要离开父母、

与爱人成为一体。

人若不离开父母,

父母必要离开他。

啊,我可怜的父亲,

你是因这缘故而离开我的吗?

不如像那些日子一样,

园中有园,室中有室,

这一家中又多出一家!

痴与肃的瑰珍,

一个在近处,一个在远处,

究竟是什么将彼此唤醒?

终究不是情欲的滚烫,

一定有比情欲先到的力量,

是品秩的相称将我们交织在一起。

花的雨雪覆盖青草湛蓝,

堂上的宝物与王的旗徽相映,

痴肃与远近迎面而来,

这时,情欲的匣子才突然打开。

情欲啊,

我想到过惬意,

真没想到有这么惬意!

辉恩的诗·纯净的人是坚定的

总是像告别一样,

却每一次都是相逢。

我真想执剑骑马,

从你的家门口经过。

我晓得你在注视,

顺着花园的长廊奔跑,

尾随着我远去,

尾随着这队列,

直到廊的尽头。

那廊是穿不过墙的,

古垣横在它前面,

伸进腾芝荜湖里。

越过这湖,我就出城了。

我没有王的旗徽,

我有上古英雄的盾牌,

那上面刻着红鸟的形象,

这不是梵天和萨拉悉婆谛的座驾,

不是哈姆萨神鸟,

这是杜恩,造物主杜恩,

他万有万能,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

只是有时他做一会儿飞鸟,

从我们的万年历史中飞过。

我要走了,

你出来送我好吗?

向我高举双手,

恳请我带你一同去。

我抱你上马,

我们相拥一骑,

与旧生活决裂。

我要走了,

你不要出来送我,

只铭记我的话就好,

我会回来的,

那是凯旋,

在不久的将来迎你做新娘。

这是出征,战斗!

爱情难道不是一场战斗吗?

杜恩保佑仁智神武的人,

所以,我的爱憎都是神圣的,

神圣的人期待不朽的婚礼!

我知道,你不是阻拦我的人,

你是期待我的人,

我是投怀送抱的人。

今夜我要窥你纯净,

让你教我柔情蜜意。

纯净的人是坚定的,

为着纯净而战斗,

这是我出征的理由。

隆裕花园的青草太深了,

它们没我双膝,没我灵魂。

我知道你将我当作戏里的人,

这样很好。

有几人相信神话不是虚构的呢?

你我正是重书神话的人,

那众神逝去的生活残破而平庸。

我无惧你的肉身,

如果你真的是女神,

就没有什么可以玷污亵渎你。

你的乌眸有电光火焰,

它遮盖了你的白雪躯体。

你原本白似妖孽,

令正人君子心摇。

然而我连目光都不移动,

然而突然有猛兽从我身体里蹿出。

为什么你的电光要盖住白色?

为什么唯独我觑见白茫茫一片?

白的手指,白的脚趾,

白的腰身,白的颈项,

越往里越白,

越走深越白,

这是白的深井,

却不是冰雪的峨峰。

这么白的坦然,

为罪的墨迹铺开了稿纸。

我之前为什么就没有看见呢?

之前我从台上走下来,

我只沉醉于你做最好的看客。

这时分明我成了看客,

那保守着你肉体秘密不动声色的看客!

如果我们不交织在一起,

不搏击,

不缱绻,

我们就失去平等了。

我要征服白的诱惑,

我要令你全身的白成为我剑斧的辉芒,

可是,爱情突至,

爱情降临了!

它只借助了我的盾、你的肉,

这围护你的盾寻见了战胜的力量。

原来战胜出乎爱的柔软,

原来血腥出乎白的洁净。

纯净的人是坚定的。

肥的花瘦的花落在苍郁青草上,

那黄昏的初灯照见了,

龙血树的叶子摇摆着,

将灯光锤成金片,

点缀,祝福,

并深深纪念。

火车开出站后,沿腾芝荜湖岸从西北绕城半圈,然后再往荒野去。

绕城经过的地方,有星火灯具厂和睿源寺。那星火灯具厂是新政权办的,义军一度占领诗梳风,造了不少工厂,按西洋的路子,想建成工业化大城市。

有一截铁路从厂房边侧的居民区穿过,那里房屋都很矮小,与轨道贴得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掠到屋顶。这时,那些昏暗的灯叠加在一起,拥挤成一片明光,大人和小孩子都站到屋外,紧贴着墙,他们并不是特别地为要看死囚被绑缚在车板上才出来,而是凡车经过,都像过节一般寻热闹。或者这天也有人传言死囚要经过了,出来看的人安静许多,有人数着车列,也有人注目搜寻。

“看见了,看见了,他在那里!”有一个小孩站在屋顶,啸叫着指着铁笼子。

“哦,真的是一个人呢!”又有人有所发现,“他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了?他一动不动的,看似断气了。”

车速很慢,开车的司机甚至也怕撞倒铁路旁的矮屋,像是故意谨慎行驶。为此,列车与建筑对冲发出的噪音并不大,人们的闲言碎语反而成为声浪。

有一个大胆一点的孩子,伸手一把抓牢铁笼子的栏杆跃上火车。就这样,他得胜般地呼啸着,搭了一段,直到前面拐弯的地方才下来。

有人朝笼子里扔报纸、赃物,倒下水,抛菜叶子,也有人将鲜花和莲雾掷过去。

“他是谢木枝中学的语言教师,他本名叫辉恩,我姨娘的女儿听过他的课。”

“一个读书人做强盗真可怕,说是他杀人如麻。”

“听说他是留学生,在巴黎大学毕业回来的。”

“他姐姐是宫里的舞娘,哲塔王很宠爱他姐姐,在大城释迦寺有一个月坛,是专为舞娘造的,说是为了接月亮下来,也说是为了弄月。”

“那他后来怎么就造反了呢?”

“说是舞娘叫王后给杀了,想是为了报仇吧!”

“他是大将军啊,你们别忘了,那时义军建立新政府,他是我们的领袖,他造的工厂给了我们许多人饭吃。你们都拥戴过他,怎么现在就把他看作强盗了呢?”

……

人们道听途说,将实际的和不实的消息拿来佐餐,拿来在盛夏的夜空下纳凉。

王师的官兵将他捆缚着从全境穿过,是为了暴露反贼的下场以示众警告吗?可是,民不知有国,国不知有民。他们只是将王室当作大户而已,看看大户人家的热闹,也看看劫掠的强人怎么私闯深府,叹羡一下他的身手,也幸灾乐祸一番。

火车将要路过睿源寺了,甘伯侧过身子,对苫布下的宋爰说:“看哪,你还记得寺里的春花会吗?”说罢,又回转他的头,像是要把刚说的收回去。

然而,宋爰听见了,她屈着膝探出头来,从苫布下露出半个身子,朝寺庙的女墙那里望去。她依稀看到石柱栉比的长廊,那里是他们曾经幽会的去处。

甘伯,就是先前的辉恩,他小的时候,寺庙还是男童的学校,一切人家的男童都要送到寺庙里修行,等长成了再还俗。到了宋爰出生时,国王施新政,学习西方的规矩,办了许多新学。辉恩就是新学的老师,从巴黎的师范大学毕业,到谢木枝中学教语言课。那时,国王设立奖学金,专给王室贵戚的孩子,舞娘恳求哲塔王拿一份给她弟弟,国王允准了。所以,辉恩是用着王室的钱去外国上学的,王室对他是有恩在先的。

刚从巴黎回来的辉恩老师是非常吸引那些富家子弟的,他的举手投足都那么风雅,那么得体,又含蓄地流露出时尚的信息。他朗读波德莱尔的诗,借着春日午后的暖阳,语气沉缓而有序,那是一种裸露的声音,少女少男们都听得懂,正是他们熟悉的、将要摆脱的、童稚中的忘情,想吃什么就说想吃什么,讨厌什么就说讨厌什么,脱干净文辞的表象,用儿歌的方式自娱自醉。

Dont le regard m'a fait soudainement renaître,

Ne te verrai-je plus que dans l'éternité?

Ailleurs,bien loin d'ici!trop tard!jamais peut-être!

Car j'ignore où tu fuis,tu ne sais où je vais,

Ô toi que j'eusse aimée,ô toi qui le savais!

(你的一瞥顿时令我复活,

莫非只好等到来世才相会?

远去了!晚了!或者这是断然永别!

我不知你已去向何方,你不知我将走到哪里,

哦我可能爱上你,啊你应该知道的!)

二月里,兰花海棠花盛开的时节,城里人都三三两两结伴到睿源寺开春花会,提着食盒和酒壶,携着筚篥或者单弦,有说有笑,有饮有歌,就这样直到日暮黄昏才散去。

宋爰应了辉恩的邀约,还领着几个同学一起来,好借着她们做扶靠,将自己的爱意兜在欢笑里。其实,她也不知道是爱还是单纯的欢喜,总是看着辉恩就想笑,就痴傻傻地看进去。她哪是一瞥啊!她是盯着不放,目不转睛,路也走不动了。

他们席地而坐,雨幕将他们挡在寺院的石廊里,辉恩又诵读那几句:“我不知你已去向何方,你不知我将走到哪里,哦我可能爱上你,啊你应该知道的!”

宋爰说:“布恩,我该叫你布恩。”

有同学说:“我们底下都叫布恩呢!”

辉恩其实不喜欢她们这么叫,这似乎将他推远了,将他直推到雨中去了。

“我都淋湿了。”辉恩说。

“雨在外头呢,一点也飘不进来,怎就淋湿了呢?”宋爰问。

他沉默不语。可是,他哪里晓得,哪一个漂亮小妹妹不渴慕让他亲一下呢?他是儒雅而认真的,她们是汁液胀满正慢慢渗出的果儿。这跟巴黎的街道实在太不一样了,那里过路的女子只消一回眸就点燃了,这里却有很长的路要走。摘果儿的人不知果儿在等,果儿苦于自己无法涌浆,青春在这里消耗的时间比之后任何岁月都要漫长。

过了很久,话题已经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他忽然插进来说:“Ô toi qui le savais!”(啊你应该知道的!)

谁知道呢?天晓得啊!

火车出了城,驶入荒野,没入更沉的黑夜。轮击轨道的声响,因为空旷,而无处反射,车板上倒是显得安静一些。

宋爰从苫布底下爬出来,双手抓牢铁栏,这下她离她的布恩近了,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布恩看,看着就笑起来,心里开了花。

“我真的不知道你要去哪里,这话就像谶语似的。”她说。

“这是要去死。我将要死了。”她的布恩直挺挺地躺在板上,好睡牢他的死地,他紧紧追着死神不放,“我不会向他求饶的!”

“向谁?”

“死神。你没有看见他正牵着火车走吗?”

“我来送你,你不高兴吗?你开心一会儿也好,你开心时很疯狂。”宋爰说着,转念又低落地叹道,“你都记不起来了!”

“到前面停车的时候,你赶紧下去!你这么长久地在车上很危险,哪怕士兵不发觉你,车速一快起来,风都要将你甩出去的。”

“我要是比你先死也好,总算没有活着再分离一次。只是没有人来替你收尸,我想一想这,就难过了。”

“不要难过,这是叫敌人高兴的。”

“我要是能见着陛下,就求他宽恕你。”

“他会听你的吗?他那么仁慈,就不会叫那么多百姓饿肚子了。”

“他曾经不是赞助你上学吗?他愿意让他赞助的人就这么死去吗?这么被绑在铁甲上死去是他的耻辱。”

甘伯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是在笑宋爰天真,这令他想起了隆裕花园和谢木枝中学的往事。他真的记起来了!还是那个宋爰,是他的爱人,那爱他的人真的来了,此刻与他在一起。这又叫他异常难过,这么深远、这么根底中的往事,难道都要与他一起遭受失败和被出卖的耻辱吗?斗争失败了,众叛亲离了,无数人性命丢了,难道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都要来陪葬吗?命运太残忍了!这是将肉体和灵魂一并杀死的灭绝。

他之所以想不起来,也不愿意想起来,想一想又收回去,都是出于守护之心,哪怕垂死都不能牺牲纯净。这纯净是他的意义,如果他死了,想着那些纯净的人事而死去,就好比那些人和那些事都被敌人杀死了。

宋爰上车时随身有一个包袱,这会儿她将包袱里的东西倒进铁笼子里,为的是借铁栏遮一遮,不让风将它们吹走。

“你在做什么?把什么放进来?”甘伯问道。

“我在数钱,我看看我带来多少钱。我要到前面的车站去买水和食物。你要吃饱了才好。”

“你到前面下去了,就不要再上来了。我见着你就很高兴了。现在我安宁了,你不用为我担心。他们杀我以前,会给我吃饱的。”

宋爰并未搭理他的话,只一心数钱。她数着数着,有点兴奋,说:“呀,我们有许多钱呢!我和祖母出门前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了。一些放在箱子里,跟着祖母去暹罗了,还有不少在我的包袱里。看,有两庄金块呢!这足够支撑到上丁省了。”

甘伯不看她,说:“路上情形复杂,他们总要过来检查的。如果下雨,他们或者会将苫布拉起来,那时你藏到哪里呢?”

“天不绝人,我总有办法的。”

宋爰的包袱里藏着一把小刀,大马士革钢的,很锋利坚硬。她数点好钱后,用这把刀在铁笼子边缘探测。她撬到一块松的木板,这板像是补上去的,不是车上原配的。板的一头是嵌在车身的钢架里的,顶在靠近前一节车厢的那侧,另一头完全是脱离车板的,其余两边有铁皮包裹着。铁皮已经生锈,有些地方出现了蚀洞。宋爰就顺着这些蚀洞将铁皮割开。等全部割裂后,她很小心地将这块板翻起来,看见下面是空的,正对着路基和枕木,车轮恰巧不在这里,在这块板之后的两边。她抓牢车身下面的一根弯杠,试着下到车身底下去。车速这时候很快,她下不去。她想,如果火车停下来时,应该可以下去,如果弯杠边上还有别的支撑物,也许就能用脚抵住,这边手抓牢弯杠,脸朝上,将身子贴紧车身,就可以隐蔽。

她将这块板复位合上,并清理了那些割碎的铁屑,用刀柄砸实了割开后翘起的铁皮。这样,如果不仔细看,就没有人能发现这里是被翻开过的。

她又回到甘伯、她的布恩跟前,手伸进笼子,摸到他的腿、手臂,又摸到他的脸。

这是甘伯熟悉的触摸,已经七年了,他离了她七年,却还是原先的触觉。她的面貌和神情总是闪亮的,有着堂上瑰宝的明光,孩童般专注而轻灵,一丝不令人有邪想,然而她的身子是滚烫的,有如深藏的冰下的热流,她的指尖不能触碰,一触便有无数蠕虫生出来,若即若离,人无法抵挡就融化了。

“不要,不要走!”当宋爰抽回她的手时,甘伯突然喊出声来,“不要拿走你的手,放在我头顶,伸进头发里。”

啊,她原先总是在午后的阳光底下,在花园深处的长椅上,她的布恩躺下来靠在她的腿上,她就这样将手伸进他的黑发,柔顺地盘摩。那样的时刻,布恩的脑洞像是被她打开了,整个人的神经被她牵引,思想和欲望同时被悬起,灵魂出窍,百骸悸动。“啊,你是用什么伸进来的?你的脚吗?还是吻,还是刀尖?为什么我不行了?我不是我自己了!我的脑袋不是我自己的了,让你随便搬来搬去的。”接着,他们屏神凝息,一言不发,都像傻子一样呆住了。布恩觉得这是一场舞蹈,他就是舞台,令女孩儿恣意揉捏、纵性踢蹬;而宋爰觉得是一次航海,她紧握船舵,不能偏离,锁定航线一意进深、坚定加速。他们不是那种袒露胸臆、撩拨风情的轻浮男女,他们失控地坠入深渊,又极害羞地升腾上来,忽就推开对方,与其说是彼此躲避,不如说是躲避自己。多么尴尬呀!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我究竟掉进哪个阱坑了?他们再次坐好,保持一点距离,言不由衷地说东道西。然而绯霞留在了脸上,魂魄掉在了地上。

“就一下,反正我快死了。”甘伯叹道,他虚闭着双眼,将视线返到内里,“其实我死过好多回了,还怕这一次死吗?”

七年算什么呢?整个时代顿时被清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