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步棋子落定的声音很响，就连俯身在佛像之前的谢风流都停下了念叨，起身重新看向了那个方向。
他眼帘当中所能瞧见的，是王官子颤抖的手掌，按在了棋盘正中。
那一颗黑子，在他的手指按压下，出现了一道道裂纹，又被殿外偶尔吹进来的风，蚕食掉了最后连接在一起的身躯。
“咔嚓。”棋子化为点点碎屑，散落在了棋盘之上。
这个时候理应是很安静，但袁从正起身了。
他还不忘记对着方丈王官子笑着躬身行礼：“是晚辈赢了，还请方丈履行诺言。”
“老僧自然会遵守约定。”王官子收回了手掌，重新落在了身前。
但他的目光，还是不愿意离开棋盘，依旧紧紧盯着棋盘之上的每一步棋子，心中像是根本不愿意相信，这天底下又多出来了一个，能让他王官子都不敢轻视的棋坛圣手。
“施主是叫袁从正？老僧记在心里头了。”王官子很久以后，才又嘟囔一声。
袁从正没有在棋盘周围久待，在确定王官子是彻底沉浸到了棋盘之内后，就转身向着谢风流所在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听到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王官子心中像是有些不甘心，他抬手想要喝停袁从正远去的背影。
袁从正如他所愿，停在了大殿之内，并且转身，对着他轻轻笑笑。
“施主能不能再与老僧下一盘棋？”王官子行过了礼貌，对着袁从正问道。
换来的自然是袁从正的轻轻摇头，并附之一言：“方丈的棋艺，是晚辈见过的棋手当中，能排进只手之内的人。”
“只是方丈输在了心境上，方丈的心牵挂的不是棋盘上的棋子，是这普天之上的诸位佛陀，与世间的苦难之人，输给晚辈，也就理所应当的事情，这原本就不丢人。”
“有道理。”王官子借着台阶说道。
这般谈论之后，就不再去看向棋盘，而是起身，对着谢风流所在说道：“你小子的运气很不错，老僧愿意为你师妹出手一次。”
“这几日，你就不要再来叨扰老僧了。”
王官子嘴上说得随意，其实心中理应很气闷才对。
那他的这话，就是逐客的意思，是要谢风流与袁从正离开这脚下的大殿，在他心情不曾美妙之前，不要再来招惹他。
在小沙弥秦浩初的眼神示意下，谢风流带着一脸的无所谓与袁从正一同走出了大殿。
等走出了殿门，谢风流才对着袁从正躬身行礼，没等他开口，就注意到袁从正的行径，与他如出一辙。
两个人抬头便有目光对视在了一起，谢风流随之一笑，起身道：“多谢袁先生相助，只是在下依旧不明白，袁先生为何会知晓我此时的窘境？”
袁从正也起身，他的目光清澈如同山泉。
他缓缓说道：“我的老师是你的岳父，我出现在此处，是因为从小姐那里听闻了你北上的消息。”
“老师早年间，对这大唐江湖中一众高手的脾性，都有过细致的分析，我当时作为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便有幸目睹过一眼。”
“那其中便有方丈王官子，你这般前来之后，我也很快就知晓了你可能会遇到的难处，这就随之赶来。”
“至于今日出现在此处，确实只是凑巧罢了。”
谢风流听着袁从正的话语，双眼之中也出现了一丝明悟，他之前就感觉，这名字总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也总能从袁从正的身上看出来一丝熟悉的味道。
原来是岳父李楚河的得意门生！
“还是要谢过袁先生。”谢风流又再次行礼道。
这礼数到了一半，双臂就被袁从正的手掌托住。
见到谢风流一脸的错愕，袁从正才解释道：“我帮小兄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初老师被悬挂在了皇城之前，就一封书信，将我支出了帝都长安城。”
“当初幸亏是小兄弟站了出来，若不然老师的尸骨，只怕不知晓会落到如何下场。”
“若是要感激，小兄弟还是感激老师才对。”
谢风流轻轻点头，也就不再继续客气。
他懂得这些读书人的死板，若是非要将礼数挂在嘴边，只怕不单单不能讨到这袁从正的心中好感，反倒还会适得其反。
大唐的读书人，从来都很古怪。
就比如今日这突然出现的袁从正，对谢风流来说，可能就是老天爷开眼了，送给了他一份天大的福报。
但对袁从正而言，本质上并没有任何的益处。
他千里迢迢而来，什么都不能讨到，反倒还白白为他人下过了一盘棋。
嘴上说的轻巧，是因为谢风流当初愿意站出来，救下李楚河的尸身，才能打动这位李楚河的得意门生。
但硬说起来，袁从正又不欠他的，想要报答李楚河当年的恩惠，大可以前往雁门关内，找到李雨疏报恩。
“那袁先生要在山中多待几日，我与你瞧瞧这山中的风水。”谢风流客套道。
“不了。”袁从正拒绝了谢风流的提议。
“我此行之前，原本是要前往剑南道，辅助天子陛下。在得知了你北上的消息之后，才临时做出了更改。”
“若是有机会，等来日咱们再归帝都长安城，一起到长安城内的街巷间去走走，也是很不错的。”
谢风流轻应一声，还笑着补充了一句：“岳父大人常去的那家馄饨摊子，味道就很不错。”
“想来你应当也去过几次，等下次相见，我请你。”
“那我在此处先行谢过小兄弟了。”袁从正笑着回道。
等到两个人客套完毕，袁从正就很自然地转身，向着寺庙之外走去，没有任何停留，也未曾回头再往身后多看一眼。
谢风流望着那道背影，竟然心中又思念起了半个娘子李雨疏的身影。
可能是因为刚才，又提到了岳父李楚河的原因吧。
还有上次给她送去的书信，不知晓她可曾收到，那雁门关外的战事又是否吃紧？
他想着想着，就不由一笑。
这一笑又正巧落入到了秦浩初的耳中，刚刚走出大殿的秦浩初，探着脑袋出现在了谢风流眼前。
见到谢风流一脸的坏笑，心中不得不又将这家伙的心思想偏了。
可这一笑之后，谢风流的面容又苦楚起来。
他是想继续笑啊，可当想到了，说不定如今就已是停在山脚下的马车，心中就犯愁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