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疯子是一个温和温柔温暖的男孩。
饿着喵喵叫的小猫，他常常把自己口袋里的吃的拿出来分给它们。有的时候，他回家的时候，身后常常跟着一只小狗，他走，小狗就走。他停，小狗就停。
有一次，他已经进门很久了，听到屋外有敲门声。我跑过去拉开门一看，屋外有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小狗。
找了一个衣架，我将那只小狗赶得出了院子。回来的时候，看见疯子扒在窗台上看小狗离去的方向。
“别看了，我们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养它们。”我说。
那一个下午，我一直在耐心地劝说疯子，我理解他同情小动物的一颗心，但是我们的生活太难了，我们这不足10平米的小屋不仅没有其他动物的跻身之地，就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赶出去。
再说，始乱终弃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如果收养了小动物却无法照料它们一辈子，不如不要开始。
疯子始终没说什么，他只是沉默，既没有同意我的说法，但也没有反驳我的说法。虽然我一次次将那些流浪的小猫小狗从疯子身边赶走，但每次看到他一个人趴在阳台或是窗台上静静地注视着那条小狗们曾经徘徊的小路时，我又觉得对不起他。
一个孩子，也许是因为怜悯，也许是因为孤独，但我们的确无法去承受一直爱着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动物。
是的，我很残忍。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不是被强制性搬离原来的住所的，有温柔的叔叔，有温柔的阿姨，是他们将我们带离的原来的住所，我至今不知道中间的原因。
但是，我们的确是从原来的大大的房子搬了出来。
原本，那些叔叔阿姨的计划是让亲戚收养我们姐弟，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没有被收养，而是去了福利院。再后来，我们就搬到了那所远郊10平米的房子里来了，据说，那房子是妈妈的妈妈生前留下的一住旧宅，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心人帮我确认这一处住所。那个时候，我已经16岁了，我觉得自己有能力照顾好6岁的弟弟，便拍着胸膛说自己能行。
我不愿意回福利院，并不是因为福利院不好，而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弟弟还有我，我还有弟弟，我们不是孤儿，我有能力照顾好他。
就那样，我们在10平方的世界里开始了我们的新的生活。疯子那个时候很懂事，他不吵不闹，也不哭，总是安安静静地跟着我身后，从不惹事生非。
疯子继承了爸爸妈妈基因里最好的部分，长得粉雕玉琢，眉目清秀。虽然我们生活条件不好，但我们总是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挺着胸膛。
生活就那样静静地往前生长着，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
有的时候早晨醒过来的时候，我斗志昂扬。
有的时候早晨醒过来的时候，我颓丧抑郁。
说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我希望的永远是前者，但似乎后者是大多数时候的感受。某一个清晨醒来，面对有些混沌的世界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厌倦，同时又不停地自责。
“怎么可以这样颓废呢？”我责备着自己。
那个10平米是一处郊外的平房，孤零零的，都不知道它最初的用途是什么，但是它却是我和疯子的庇身之处，至少风雨来时可以躲一躲。
有一年冬天，天空忽然扬起了雪花。
疯子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那个时候，他已经是读小学的少年了，出落得俊秀挺拔，他看着雪中的后山，轻轻“呀”了一声。
他画了一幅画：漫天的雪花飘下来。雪的世界里，山是青色的，草地是青色的，路上青色的。
洁白的雪白，草青的绿青，就那样恣意地泛滥在他的画里，仿佛要从那雪的世界里流泄出来。
一直认为，他是个天才。除去对颜色奇怪而张扬的呈现，他真的是个天才，我每次给他带回来的漫画，他只要看一眼，便默默拿起画笔，不出几分钟，便呈现一幅几乎一模一样的画。
有那么一刻，我曾想过，我多打几份工，我要挣钱供他学艺术，然而，当我提出要送他去画画班的时候，他却沉默地拒绝了。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他是不可能去跟人学画画的。因为他需要的是自己的语言，需要的是自己的感触，他是不会接受那些拘囿与束缚的。
天才，就是要让他将想象的世界恣意挥洒，一点点的绳索都会让他窒息。
现在，我怎么都看不出疯子有一点点天才的痕迹了，泯然众人，甚至，他连画笔都不愿意提。在他的世界里，画画只是一种自我的表达与释放，不是挂在橱窗里待价而沽或者需要强行解读的美。
是的，有些画，明明我们觉得不美。但大家都说美，我们便认定它是美的了。
疯子，他觉得画画不是用来让人评说美不美的，那只是他与自己内心的一次交汇，一次动人的倾诉或者就是梦境般的呈现，没有理由，不需要他人解读。
我最终放弃了将他培养成一代画师的想法。
在疯子这里，我有过很多想法。虽然我们很穷，但我年长他10岁，我已经有能力为他做些什么。我长得虽然丑，但我很努力，并且我表现得很温顺，对于一切轻慢我都默默地承受着，我觉得自己出身寒门，生来就比他们低一等或者好几等，我认命，所以，他们便忽略了我的存在。
一个斑斓的世界里，我是没有色彩的，我是透明的。
透明的我努力地生活着，一边上大学，一边挣钱。
我的收入来源有三块：奖学金、家教、摆地摊。
其中，奖学金依然是我的主要经济来源。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疯子，我是怎样养活他和我的，他一直以为，爸爸妈妈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笔足够我们生活的财产。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告诉疯子真相，我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动机，总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我疯子，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每一天我都是挣扎在奋斗与愤慨的边缘，表面上我还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感恩与谢意，活得积极而阳光。
实际上，每一天，我们与那些猫们和狗们的生活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在人类社会，在动物的圈层，在地球的世界，有些事情的本质是接近的。我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乐观积极，内心却沉疴极深的人。
疯子看起来是一个沉闷的，但却善良简单到纯粹的人。
我一直以为，也许某一天我忽然就站在大街上又哭又笑，然后被一群人拖到疯人院。然而，没有。很多年以后，当被所有人都认为是疯子的疯子被我和枕边人接回家的时候，我心里却一千遍，一万遍在呼喊，为什么疯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