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鸢娘的过去

张修吃了一惊。

与当下被作为安置责降官的空头衔截然不同。

行军司马曾经是藩镇节帅幕府中最重要的僚佐。

无节度副使时,可以直接被视作协理军政戎务的二把手。

而淮南,是国朝最重要的藩镇。

地理位置上是扼守南唐渡江北上的第一线,军事实力更是在所有藩镇中位列第一。

再加上节度使李重进本人是郭威的亲外甥,常年担任侍卫司都指挥使,在禁军中威望极高。

所以,国初的淮南叛乱,导致刚建立的大宋局势一度非常危险。

“那你怎么.....”

张修话问到一半,就已经猜到了她为何会从官贵千金沦落为妓女了。

他记得赵匡胤在亲征平定淮南之后,并没有如之前对待其他叛乱藩镇那般怀柔。

他十分罕见的对李重进的亲属、淮南藩镇的幕僚及牙兵将校大开杀戒,前后处死了数千人。

鸢娘的父亲作为附逆主犯,断然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而她,应该是被作为逆贼的直系亲属发配到教坊。

鸢娘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摇头道:“公子想错了。”

“家父并没有附逆,他.....”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鸢娘也是后来才知道,李节帅从一开始就没有下定决心叛乱。”

“他一边联系河东的吕筠共同起兵光复大周,一边又接受了官家的丹书铁券,同时还私下和南唐商议。”

“家父看李节帅如此优柔寡断,首鼠两端,就知道他必然无法成事,故而一直坚定反对他起兵。”

“所以直到潞州的吕节帅兵败身死,淮南藩镇都还没有动静。”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都还可控。”

“然而,李节帅最终还是被牙兵将校们胁迫起兵了。”

张修默然。

这就是残唐五代的遗风。

方镇牙兵胁迫节度使,敢不听话就杀了再自行推举一个军头上位。

新的节度使在牙兵血淋淋的屠刀面前,只能百般逢迎,成为“债帅”以求苟活。

而一旦不能满足军队愈发膨胀的需求。

就会落得与前任一个下场。

这与古罗马禁卫军继承法一脉相承。

在这样不断的“下克上”中,基层将校到刺史、节度使再到中央朝廷,人人自危。

鸢娘自饮一杯,继续说道:“自此,鸢娘全家便被李节帅软禁在府中。”

“事实正如家父预料。地方支郡听闻官家亲征以后,尽数投降。仅一个月,朝廷的大军就打到了首州扬州城下。”

“李节帅未做抵抗便举家自焚。但是那群牙兵畜牲,却趁着破城时的兵荒马乱,围住了我家宅邸,强行破门而入。”

鸢娘想到当时可怕的场景,忍不住浑身颤抖,面色发青,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下去。

“我那时才十岁,家里的仆人看情形不对,赶紧把我藏在了房梁上。但是.....”

“别说了!”

张修出言打断了她。

以他所了解的五代军人作风,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鸢娘眼中闪烁着刻骨的仇恨,她咬着牙继续说道:“但是我的父母和还在襁褓中的弟弟,以及家里的侍女仆役,全都被....”

“我叫你不要说了!”

张修站起身厉声喝道。

他用手捂住了鸢娘的樱唇。

鸢娘终于忍不住按着他的手,,“哇!”的痛哭出声。

张修心里清楚,她是在博取自己的同情。

但是一个出身显贵的十岁女孩,眼睁睁的看着家人尽数惨死在自己面前,最后还被迫沦为妓女。

这样的惨事,如何让人不心疼?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当时武人的操行。

五代之所以被称作远比汉末三国、五胡十六国、南北朝这些乱世更加绝望的“末世。”

万恶之源就是藩镇武人无底线的残忍和嚣张跋扈。

有以屠杀自家城池取乐的。

有将数州百姓屠啖殆尽的。

有专门设立机构屠宰活人供军马粮草的。

有将妇孺计件充作军粮犒赏士兵的。

军队大规模食人在当时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这样的恶行甚至一直延续到了宋朝建立十几年之后。

而鸢娘家中的女眷,便是在被数十个牙兵轮番奸淫以后,与家中男人一起被牙兵们烹食殆尽。

鸢娘在房梁上眼睁睁的目睹了这一切。

之后,这些兽兵将她家中财物搜刮干净,最后一把火点燃了屋子。

火焰将房屋烧塌,十岁的鸢娘与家人被吃剩的骸骨,一起被困在了火场。

四处都是浓烟和烈火,她在无限的绝望中,求生的本能让她拼了命的嘶声呐喊。

然后奇迹出现了。

一个金盔金甲,胯下赤红战马的黑脸壮汉,与身边的军士一起,亲手把她救了出来。

这就是她与赵匡胤相识的经过。

事实上,后来她与赵匡胤的各种绯闻谣言,也是赵匡胤主动放出去的,目的就是保护她不会被人强迫梳笼。

他很早之前就向她承诺过,她什么时候不想干了,他随时都可以给她除籍,然后安排一个新的身份开启生活。

只是她以前从来没把这点放在心上。

因为自己的命就是他给的,那么自然应该供他驱策,至死方休。

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害怕,动摇了。

她逐渐意识到,这个曾经顶天立地,被她奉若神明的男人正在衰老,总有一天会不可避免的先她而去。

她不可能靠着他下达的任务活一辈子。

那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这样的担忧,在她遇见张修以后达到了顶峰。

当然这些,她不会告诉张修。

~~~~~~~~~~~~~~~~~~~~~~~~~~·

“所以,你才不接待任何军班出身的人?”

张修待鸢娘哭声渐渐低落,才轻声问道。

“嗯。”

鸢娘一边用锦帕拭去雪靥的泪痕,一边乖顺的轻轻点头。

张修喟然长叹。

他本以为鸢娘的规矩只是对军人的刻板歧视。

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如盛世牡丹的女子,有着如此悲惨的过往,可以说她这辈子就是被军人给毁了。

鸢娘从他的表情中,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动摇。

她趁热打铁,凄然道:“鸢娘本不打算出嫁,只待年长色衰,便自行了断,去九泉之下与双亲团聚。以后不必在这白矾楼忍受之后无尽的冷眼和孤独。”

“虽然玷污了家门,但是鸢娘心和身子是干净的。总算对得起死去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