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心中之道

沈立筠缓缓开口道：“连山兄，你只知自己幼时如何艰难困苦，但戚先生又何尝不是？戚先生又何曾将昔年苦难诉诸出来？苦难绝非唯你独有，也并非是拿来称道的说辞。”

“当年戚先生求学之时，身边安能没有富贵人家之子？他们莫不是皆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烨然若神人！可戚先生如今名满天下，弟子遍及北方，又何曾将贪恋华服滋味之享？”

沈立筠弯腰拿起一本线装书，书面上用小楷写着“礼记”二字，又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拿在手中，说道：“你如今坐在温暖的明伦堂中，修习圣人之道，却只从中学到了怎样穿上这件袍子，学到了锦绣溢美之词。

明明自己从苦难中来，目光却只是着眼于达官显贵，嘴上口口声声忧国忧民，但从来都没有想过如何让百姓吃饱穿暖，反而要让百姓去做大户人家的奴仆，以此来苟延残喘！你享受着父母为奴为仆赚来的银子，却从未想过自己的父母到底愿不愿意去为奴为仆，若是可以自己种田吃饱，朝廷清明，百姓无忧，试问全天下之人，包括你的父母，又怎会愿意去做奴仆？”

邓峰摇头道：“不，起码这样他们能活下来！”

“他们老了以后呢？可还能继续留在大户人家？无田之人，拿什么得以终余年？”

邓峰反驳道：“我既然能留在戚先生身边读书，日后定能有所成，赡养我的父母何谓难事？”

沈立筠冷笑道：“没错，你是可以靠读书赡养你的父母，可天下百姓呢？他们难道都有一个读书的儿子用以赡养他们吗？”

沈立筠晃了晃手中的《礼记》，接着说道：“古之圣贤口中的大治之世，就是靠收了百姓的田，让百姓去大户人家做奴仆而实现的吗？”

邓峰脸色难看，连连摇头：“不……不……不是这样……”

“士志于道，这便是你的道？”沈立筠嗤笑一声，转身又看向身后的诸生，说道：“诸位之道呢？诸位皆是出身于富贵人家，可曾经历过民间百姓疾苦？诸位在此读书真的是为了心中忧国忧民之道吗？还是如种兄一般，全然不提自己身家几何，家中田产几何，口口声声谈得便是教化百姓？”

听到沈立筠拿自己做了反面典型，种放的脸上却是一点也不气恼，只是紧锁眉头，一言不发的盯着沈立筠。

“连山兄虽然出身困苦，其学问仍然精进于在座的许多同窗，这是为何？”沈立筠看向邓峰，接着说道：“是因为连山兄如今得以吃饱了饭，不用再忍饥受冻，正因为过去的艰难险阻，连山兄如今才能更珍惜读书的机会，才会更加刻苦读书。”

“试问若是天下百姓都能吃上饭，有间小屋居住，他们何须诸位教化，定会自发的去读书识字。如此一来，诸位还何愁教化百姓有多艰难，百姓人人得以吃饱穿暖识字，国朝何愁不能鼎立于天下？但如今，诸位还只是将忧国忧民挂在嘴边，将圣人之道拿在手中，百姓苦？不过是再写一篇锦绣文章罢了。”

话罢，虽然诸生之中不乏有辩解之词，却还是淹没在了众人的沉默之中。

久久不发一言的戚先生这时才开口道：“连山，你的文章的确华美，但恰如玄竹所说，高高在上，这并非是圣贤之道啊！”

邓峰缓缓低下了头，沉默不言。

窗外一声尖利的冲天声响起，随后巨响一声，在夜空中散出绚丽的火花。

“良田河清房数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春风轻拂新绿添，生也香甜，熟也香甜；

黄米稀羹饱两餐，早也可餐，晚也可餐；

闲来田埂看牛返，麦也翻翻，草也翻翻；

夜归灯下把书翻，今也念念，古也念念；

一觉睡到日三竿，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窗外灯火闪闪，百姓的热闹之音悠悠传来，几道清脆的童言童语唱着歌谣，声音由远及近，闯入了沉闷寂静的明伦堂内。

种放心有所动，拱手说道：“玄竹兄，你的心中之道是什么？”

我？沈立筠摇头苦笑。

看得越多，想的也就越多，曾经历史书中的三言两语，此刻映射在自己面前，显得是如此庞大而震撼。

沈立筠默默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种放，平静的说道：“如果我说，我心中之道仅仅是让百姓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安安稳稳的活着，你信吗？”

种放怔怔站在原处，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一言不发。

沈立筠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烟火璀璨，人声鼎沸。

“东风夜放百花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一旁的周巡年反应过来，赶忙操起身旁的纸笔，在桌上当即泼墨挥毫，笔走龙蛇。

文字激昂，初读了无趣味，可唯有以身入局，才能真正体会此中真义吧。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待到沈立筠吟罢，周巡年也停下了手中笔，此刻的他双眼凝视着纸上所写，久久移不开视线，心神震动，脸色慢慢激动。

明伦堂内再次陷入了无声的寂静之中，一切都与外面的繁华热闹格格不入。

“好词！”清玉显得异常激动，不停摇晃着持瑶的胳膊，兴奋道：“难怪刚才他们看得如此痴迷，原来沈立筠这人倒还真有几分才学！持瑶姐，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瞧瞧这沈立筠究竟长什么模样……”

持瑶却没有清玉那般激动，她杏眼朦胧，红唇轻启，微微失神的呆愣在一旁。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持瑶口中喃喃着，一时之间哪里还能听到清玉的话，便如美酒微醺一般，心神摇曳。

等到持瑶回过神来之时，面上涌现出一抹喜色，轻声感叹道：“清玉，你说得没错，沈立筠此人，的确有趣……”

话还未说完，持瑶往身旁一看，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