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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起来的时候,拉弥亚刚刚跑到种植园主在小镇外围的那个小庄园附近。
他在镇上、在附近的城里都算排得上号的有钱人了,虽然这家伙手底下有两个园子,但他本人并不乐意一天到晚跟低贱的奴隶们在一起,看他们工作偷懒,闻血和汗的臭味,这会让他感觉自降身价,因此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他自己的小庄园里。
拉弥亚来过这个庄园一次,因为她不听话,黑帮偶尔会让人看着她出去做杂活。
她根据自己的记忆在深夜里的小路上狂奔,尽情地体会着扑面而来的风中带着的自由的气息。有时会见到几个路人,但他们对一个夜跑的陌生人没兴趣,拉弥亚很快就到达了小镇边缘的那个庄园。
远远的,拉弥亚就看到了庄园漂亮的小楼,上面还有几扇窗户里亮着灯,不知是主人没睡还是忘记关了。
拉弥亚心里咯噔一下,她赶紧拉低帽檐,放慢脚步,像之前几个路人一样慢慢悠悠地走了过去。靠近之后,拉弥亚蹲在墙边,小心翼翼地往铁栅栏门里面看——
两个门卫歪歪扭扭地站着,手里拿着枪,头靠在枪柄上一点一点,显然是在打瞌睡。花园里没有人,拉弥亚沿着花砖矮墙绕到小楼远处的破马厩处,这才听到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破马厩在小庄园的角落,靠近一楼的盥洗室,拉弥亚眯着眼睛仔细看,借着月光和花园里装饰灯的光芒,她看到里面的稻草上歪七扭八地躺满了人,稻草已经有些发黑。杂役和奴隶没什么区别,他们穿着破旧单薄的衣服挤在一起睡觉,好在天气不冷,但聚在一起难免散发出惊人的酸臭味。上一次来的时候拉弥亚刚好看见庄园主的马夫在把几匹有黑有白的马赶到另一边刚修好的新马厩里,她还以为那是管家的住处。
她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在马厩的角落里发现了纳喀。对方是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男孩,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和背带裤,还有袜子和鞋子。他的皮肤比北大陆人略棕,又比南大陆人白一些,是很明显的混血表现。
拉弥亚捡起一块小石头,瞄准纳喀蜷缩着的身体,从铁栏杆的缝隙里小心地丢了过去。
“啪!”一声闷响,石头砸在了纳喀的胳膊上,小男孩瞬间惊醒了,但他醒来之后居然不是立刻查看四周,而是闭着眼睛抱住了头——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放下胳膊,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纳喀!”拉弥亚压低了声音,“这边,你姐姐让我来的。”
纳喀偶尔会用自己的零花钱去见姐姐,偶尔也会看到自己,但她不敢保证对方还记得自己。
“我,我见过你,姐姐跟我说过你。”
小男孩看了看四周,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手激动地伸出了铁栏杆,抓住了拉弥亚的袖子:“姐姐,你怎么在外面?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姐姐,你是在逃跑吗?那我姐姐是不是也跑出来了?”
说着,他急急忙忙地四处张望,期待能够在黑暗中看到杜娜的身影。
姐弟两人的面容确实有三四分像,而纳喀因为年纪小看起来更可爱一些,灰绿色的眼睛又大又亮。都是被歧视虐待的私生子,都是因为样貌出色被留下来的“贵重物品”,他们相依为命,感情比种植园主家的亲兄弟都要好上不少。
“你姐姐往另一个方向逃了,你应该知道,她身体不好,跑不了那么远的路,所以让我来找你。”
拉弥亚的谎话随口就来,圆谎的事情就交给以后的自己。她左右看了看:“旁边那棵树挺高的,你爬到树上,应该能跳出来。”她用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里刚好有一个干草堆,跳出来应该没事,然后你立刻跟着我跑。”
这个方法简单又快捷,纳喀不像自己吃不饱饭,他的脸还带着些圆润的弧度。这个年纪的小孩精力充沛,喜欢到处乱跑,爬树肯定不在话下——但她刚说完这句话,就看到纳喀的表情一下子低落下去。拉弥亚骤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纳喀咬着嘴唇,他扶着铁栏杆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然后抬起右腿,露出小腿上带着血迹和泥土的绷带,还有一道道没有完全结痂的狰狞伤痕。
鞭痕。
拉弥亚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伤口的来历。
该死。
“我偷偷进了大少爷的书房,看了他的书,用了他的望远镜。”纳喀低着头,“我看得入迷,被发现了。”
“我还以为这是你撕了他的书。”
“那我可能会失去一条腿。”小男孩意识到自己成了累赘,但他只要一想到“哥哥们”的关爱就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从拉弥亚的脸上看到了犹豫,赶紧说道,“我有办法出去!说不定还比爬树、跳出去更快更安全,我只要找到一根绳子,姐姐你在那边抓住,把我往上拉,我就能踩着栏杆出去!”
该死的。
怎么会这样?
她完全没有心思同情对方的遭遇——又或者有那么一点,但马上就被糟糕的心情盖过去了。逃亡的路上一分一秒都很珍贵,更何况还是带上一个伤员,一个连走路都不利索的小孩子!
为什么非要是今天?为什么什么坏事都发生了?现在怎么办,抛下他离开?还是带着一个跑不快的小孩子一起逃?她有些烦躁,但对方努力自救的样子又让她想到绝望的杜娜,种种思考和权衡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最后,她狠狠地哼了一声。
“三分钟。”拉弥亚说,她感觉自己今天浪费的时间够多了,全都是计划之外的。“找根绳子给我,快一点,再等下去我会有危险。”
纳喀用力地点头,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在附近找了起来。马厩里杂物很多,还真让他找到了一条长麻绳。
他高兴极了,赶紧跑到栏杆处把麻绳扔了出去,却发现本来半蹲在外面的拉弥亚消失了。
小男孩有些茫然,但紧接着他就猛地被人大力踢了一脚,不偏不倚踩在他小腿的伤痕上!剧痛让纳喀连喊都喊不出来,直接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满身冷汗地抱着自己的小腿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庄园门口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一个,大概是要去用盥洗室,路上却发现纳喀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他以前是个混混,尤其喜欢欺负弱小,因为颇有“战绩”而混成了庄园的大门守卫。平时也没少欺负这个“小少爷”,毕竟两位少爷都看这乖巧又聪明的小子不顺眼,有时候添油加醋地汇报几句就能获得赏钱,还能过过手瘾。他的脸上流露出兴奋之色,一把揪住纳喀的衣领,直接把这个小小的身体从地上提了起来,用力地往墙根一丢。
后背砸在墙上,额角磕出了血,纳喀痛苦地蜷缩起来,却依然倔强地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任何声音都只会招来更多的虐待。
“小少爷,你刚才往外面丢了什么,绳子?”
门卫笑嘻嘻地凑上来,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压低声音,伸手去抓纳喀的肩膀:
“你想出去?这可不行啊小少爷,还好被我发现了,你要是跑了,老爷可是会生气的。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大少爷怎么行?”
“你又想跑出去找你姐姐是吧?呵呵,她确实漂亮,小小年纪就学会找女人了!”
纳喀的表情变得惊恐,脸因愤怒涨得通红。他拼了命地挣扎起来,但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跟成年人比力气?门卫依旧不以为然地笑着,一巴掌甩在张嘴想咬他的纳喀的脸上,抓着小男孩的肩膀转身就要把他拖走。就在这时,他却忽然感觉眼前一晃,紧接着脖子上就落了根绳子,被谁猛地用力往后一拽!
砰!守卫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后背紧贴铁栏杆,舌头都吐了出来。拉弥亚死死地拽着手中的绳子,手背上暴起青筋,守卫顾不得纳喀了,他的脖子几乎被拉弥亚勒断,脊椎骨在压迫下发出咔咔的声响。
杀了他!
要是纳喀扛不住打把自己供出来,那就完了!
他是守卫,有枪,他跑得比我快!
如果他不死在这里,那说不定我就会死!
拉弥亚双眼通红,表情狰狞,她一脚踩在守卫的后颈上,手上不顾一切地使着劲,守卫发出嗬嗬的声音,双手使劲地抠着脖子上的绳子,但绳子已经深深陷进肉里,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塞不进去哪怕一根手指头。
纳喀已经吓呆了,坐在地上连眼泪都忘了擦。他怔怔地看着守卫徒劳地抓挠脖子,看着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咔的一声,守卫的脖子断了,头直接九十度垂到了胸口,双手也骤然落下,砸在了地上。
他死了。
纳喀下意识地去看凶手,却陡然和拉弥亚四目相对。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天空黑沉沉的,对方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但他能肯定那双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看着拉弥亚缓缓把绳子抽回去,眼睛依旧看着自己。
就好像在瞄准他一样,就好像下一刻那根绳子就会落到自己脖子上一样。
拉弥亚看着他,确实在估算绳子要扔出多远。
但聪明人在危急时刻往往能急中生智做出更加正确的判断,仿佛是本能反应般,纳喀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在恐惧之下转身逃跑,而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守卫的尸体上,用颤抖的手飞快地把对方浑身上下翻了个遍,翻出了一个旧的毛毡钱包,一盒点烟用的火柴,小半包烟叶子,拳头大的面包。纳喀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用力地把尸体往地上一推,尸体侧着倒在地上,他又随手捡来一个帽子,盖住对方的脸,做出对方只是在睡觉的假象。
过程中,他被尸体恐怖的死相吓得颤抖得更厉害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忙不迭把刚才搜刮出来的那些东西全都递到拉弥亚的面前,用仿佛说慢一秒就也会变成一具尸体的急促语气说道:“我,我帮你,帮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了!”
“现在,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姐姐,我不想留在这里,带我走吧,我可以向死神发誓!”他急得快哭了,生怕自己被灭口,“求你了!”
拉弥亚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她刚才确实有一瞬间觉得要不就把他也弄死算了。以杜娜和他的感情来看,这小子应该不可能告密——仅限他姐姐,拉弥亚自己就不好说了,她刚才出手帮忙也是担心纳喀被打,疼得受不了会把自己供出来。但对方刚才的表现实在是太过聪明。她自己隔着栏杆是搜集不到这些东西的,而纳喀主动地帮了她。
“……可以。”
她在绳子上打了个环,从栏杆上面抛进去,纳喀收好东西,胡乱地擦了两把眼泪,赶紧接住。
刚才一阵热血上涌之后,她开始感到饥饿和疲惫了。与此同时她隐约觉得似乎有一股寒意渗入了身体,但她现在浑身冷汗,顾不得思考寒意的来源。
还好,纳喀基本没怎么让她费力,努力地蹬着没受伤的那条腿出来了。
出来之后,刚跑出几步,看到对方一瘸一拐、满头汗水地跟在自己身后,拉弥亚又是叹了口气,她不由分说地把对方背到后背上,用绳子做了简单的固定,飞快地朝着远处跑去。
“真是给自己找麻烦。”她低声说。
纳喀惊讶又无措地趴在同样瘦弱的后背上,过了片刻,他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姐姐的脖子。
-4-
砰!
黑帮的据点中,两个姑娘被甩在了地上,其中一个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两条腿不一样粗细,显然是受伤许久,已经肌肉萎缩,另一个战战兢兢地站着,眼珠子不停地在周围的人身上乱瞟。
“怎么回事?她们怎么跑出来了?”
头目脸色难看,他拔出了腰间的枪:“是不是谁没上锁?一群废物,你们知不知道这一晚上会让我损失多少钱?你们知不知道跑多少就要买多少回来!你知不知道要是被那个大人物知道了我们会怎么样?到底是谁干的!”
“没事,头儿……”
一片静默中,一个下属讪笑道:“多的是流民和活不下去的,实在不行,外边不是还可以拐人嘛……”
“白痴!现在火都烧起来了,肯定瞒不过那个霍尔将军!你知不知道现在节制派又回来了,有很多玫瑰学派的疯子也在拉人?万一碰到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头目狠狠地骂了出声的人,随后用枪指着两个姑娘,恶狠狠地说道:“说!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坐在地上的那个依旧沉默不语,而站着的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当即就浑身发抖,连忙大声喊道:“我说!我说!是杜娜,是那个杜娜把我们放出来的!”
“她往哪里跑了?”
“她,她往……”
被吓坏的姑娘下意识就要伸手指出一个方向,头目也看向了她的手,但就在这时,地上沉默的那个少女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头目拿枪的手,狠狠地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腕!
“**!”
剧痛让头目的手猛地一抖,不小心扣动了扳机,下一刻子弹打进了告密者的眉心,子弹从后脑飞出,擦过了站在后面的混混的脑袋,带走了半只耳朵。
尸体落地声和混混的惨叫声吵得头目心烦,外面已经出现了呼喊声和求救声,甚至还有泼水的声音,可见火势已经扩散开来,到了这座小镇的居民都起来救火的程度了。在这样的混乱里,他们自家的商铺、家人和房产都有危险,他们已经自顾不暇,还有谁会去抓那些跑了的女人?还有谁能抓到她们?
“该死的!”
他怒火攻心,直接朝着咬住他手的少女开了两枪。
“都看着干什么?”头目捂住手腕上流血的牙印,眼中血丝密布,“都滚出去救火!”
……
庄园在身后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拉弥亚带着纳喀一路狂奔,很快就出了小镇的范围。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背后的小孩惊呼一声,她转过身回头看去,只见小镇的方向居然升起了冲天的火光,半边天空都被照亮。远远地还能听到大量模糊的呼喊声,似乎是镇上所有人都醒了,一片混乱。
这火……怎么会着火……难道是……
拉弥亚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场火灾过后自然会失踪很多人、死掉很多人,在这样的数量前,她这种逃掉的小人物就会变得毫不起眼。
“镇上着火了!”纳喀惊讶地说道,紧接着脸上就露出笑容,“太好了,这样姐姐就能趁乱跑出去了!”
“姐姐,你和我姐姐是朋友吧?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去哪里汇合?”
“不知道。”拉弥亚已经转过了头,继续向东北方奔跑,“她没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会知道。”
纳喀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他开始思考,开始回忆姐姐离开之前跟自己说过的话,在狭小的杂物间里抱团取暖的那段时光里他们约定过很多事情,说过要如何逃离这里,以后要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过上新的生活,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两个跟地点有关的暗示。
“可能是扎恩?不,那里太远了,姐姐一个人跑不了那么远。”纳喀满心期待地想,“说不定是科库特!姐姐说过那里有很美的湖泊,有漂亮彩色的房子,有不少信仰死神的人生活在那里……也有可能是阿玛托,听说那里有很多学校……”
他想着想着,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没过多久就带着笑容睡着了。
拉弥亚依旧在泥土路上奔跑着,按照行商和马车夫的说法,前面应该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可以歇脚。她感觉自己居然不怎么疲惫,身体居然充满了力气,好像比吃饱了饭的时候还要有精神。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于是她更努力地前进。
她瞥了一眼背后的纳喀,想到了杜娜,也想到了她还不那么沉默寡言时常说的一句话:
“死亡不是结束,在祂的注视下,我们终会团聚。”
是的,虽然这座小镇上有个智慧之神的教堂,但听到的最多的都是和死神有关的祈祷。在拉弥亚见到的所有人中,几乎没有几个不期待灵教团口中那个死后的安宁世界。纳喀这样的小孩子都选择信仰死神,显然种植业里的仆人奴隶们私下里早就传开了。当活着已经只有痛苦的时候,死亡就被赋予了最后的希望。
唯一能够期待的只有死亡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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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我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