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连锁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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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口齿不清地嘟囔了半天之后,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他并没有注意到天空似乎比往常还要亮一些,只是看到同事不见踪影,而他的枪支被随手靠在墙边。他又打了个哈欠,然后坐在墙根点起一支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守夜时睡觉、同事直接消失有什么不对的。

毕竟长久以来他们都是这样,也没出过什么事。

手卷烟抽到一半,同事还没有回来,守卫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能是大半夜偷偷跑进城里喝酒去了?又或者是找那些站街女郎睡觉?守卫的心中升起一种不安,他担心同事到了天亮还不回来,到时候被庄园主一家或者跟自己不对付的其他人发现,到时候可是要扣薪水的。他忍不住祈祷失踪的同事快点回来。

然而直到整根手卷烟都化作灰烬,立在墙根的枪支的主人还是没有出现。眼看着天边似乎逐渐亮起了一条线,守卫慌了,他急忙站起,拿起两人的枪,准备冒险去镇上找人。

但从庄园到镇上还有一段距离,他又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去一趟盥洗室。

破马厩里的奴隶和低等仆人们还睡着,守卫拿出怀表看了一眼,差不多再过一小时就要喊他们起来干活了,这是他每天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马厩和栏杆的夹缝里似乎躺着什么人,起初他还以为是睡在外面的仆人,但仆人可穿不起皮鞋和没有补丁的裤子。

“呵,我说你去哪了,原来躲在这里偷偷睡觉呢……”

露出来的一截裤子鞋子让守卫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虽然同事半夜消失然后在臭气冲天的破马厩旁边睡觉很奇怪,但他现在没工夫想得太多。守卫的脸上露出笑容,他绕过去,看见对方侧躺在地上,脸上盖着帽子。

“起来了!喂!怎么睡那么死?”

拨弄了对方两下,没有反应,守卫只好伸手拿掉同事脸上的帽子,顿时,一张死相狰狞的青紫色脸庞直接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暴凸出去的两只眼睛已经浑浊,无神地跟他四目相对。

片刻的寂静之后,尖锐的惨叫声惊醒了庄园里的所有人。

……

“……昨晚的事情,情况就是这样,大人。”

副官从容地向阿尔弗雷德汇报镇上火灾的始末,阿尔弗雷德站在窗前,看到镇上的火焰已经基本都被熄灭,不少居民正在泼水冲洗地上的灰烬。副官很镇定,但站在旁边的镇长就没那么镇定了,他局促不安地攥住衣服,脸上始终挂着讨好的笑容,哪怕眼前这两位来自北大陆的贵人都压根都没看他一眼。

沉吟片刻后,阿尔弗雷德做出了结论:

“玫瑰学派。”

副官适时地拿出了胸口的笔记本:“我赞同您的想法,但这个小镇地处西拜朗南部,和周边一直都只有浓郁的死神文化氛围,考察的一周内都没有发现玫瑰学派的痕迹,会不会是灵教团?”

“如果是灵教团的话,不会有火灾,只会有大批人在梦境中死去,我们也会受到袭击,从而发现他们。”阿尔弗雷德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但昨晚发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是一场火灾,带来的比起死亡更多是负面情绪和混乱,无差别对民众动手,我们居住在政府里就刚好没受到影响,错过了找到他们的最佳时机。而只有玫瑰学派这些不考虑后果、也没什么计谋的疯子才会这样做,我估计,做出这件事情的非凡者序列也不会太高。”

“火灾的起始地点是那些站街女郎和混混的住处,对吗?她们必定是受到了玫瑰学派的影响,不然怎么可能过去那么久都没有反抗,偏偏等到我们来了再开始发疯呢?”

副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这位“惩戒骑士”的推理能力感到敬佩:

“原来是这么回事……”

出身北大陆的他们见到的南大陆人从来都是弯着腰,带着笑,温柔平和的,除此之外就只有邪教徒。

“她们被玫瑰学派唆使活动,但这样的反抗非但不能让她们获得自由,还白白伤害了无辜的人。”阿尔弗雷德又看了一眼窗外救灾的民众,怜悯地摇了摇头,“跑掉的那些也要去找,她们都有可能是玫瑰学派的追随者,跑出去了说不定会引发更多的混乱。当然,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放火挑衅了我们的、真正的邪教成员。”

镇长不声不响地松了口气,他已经做好了被大人物责骂撤职的准备,却没想到自己也是受害者!

对,对,他就是受害者,他就是无辜的,虽然做皮肉生意的就是他自己,但如果没有他那些站街女人早就饿死了不是吗?虽然他可以确认镇上没有任何“玫瑰学派”的信徒,但为了自己的仕途,邪教徒哪怕没有也得有!

要指认谁好?镇长的脑子里一下子冒出很多个冒犯过他的人的脸,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起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进来。”

一个亲兵推门进来,先对着阿尔弗雷德行了个军礼,然后简洁地汇报道:

“长官!本地的种植园主说自己的庄园里昨晚逃跑了一个人,死了一个人,或许会对火灾的事情有所帮助。”

阿尔弗雷德的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自信地开口:“说清楚。”

“是!”

“庄园里死了一个守卫,他的同事发现他消失的时间太长就在庄园里寻找,最后在旧马厩旁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勒死,死亡时间不超过六小时。与此同时,庄园主十岁的小儿子纳喀·亚尔失踪了。”

副官皱了皱眉:“十岁的小孩子,有可能勒死一个成年男性吗?”

“虽然困难,但只要让对方失去意识就有可能。如果这个失踪的小儿子是个非凡者,那会更加轻松一些。当然了,到底是他动手,还是有人帮他,都得等抓到了再说。”

阿尔弗雷德发现自己的猜测准确性越来越高,便接着问道:

“这个纳喀·亚尔的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是什么样的,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长官。他是庄园主的私生子,名义上是少爷,实际上是仆人,并且受到庄园主的两个孩子的针对。仆人们也都说他穿得很破烂,而且经常伤痕累累。死掉的那个守卫也被确认是平时经常欺负他、会给两个亲生的孩子添油加醋汇报的人。”亲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庄园主还有一个私生女杜娜·雷吉斯,但是因为一些生意上的原因给了商人夏普——也是镇长的侄儿抵债,后来成为了一名站街女郎。仆人们说这两个私生子关系很好,纳喀还经常偷跑出去,有人看到他出现在小巷里和杜娜·雷吉斯说话。”

阿尔弗雷德和副官对视一眼,同时微微点头。

“现在一切都对上了。”副官说道,“按照夏普的调查,杜娜就是那个放火的人。”

“看来这对姐弟俩都是玫瑰学派的成员,弟弟可能是个非凡者,又或者是有其他人帮助他。两人应该计划好了什么,一起在昨晚引发混乱好让自己逃走,大量的伤亡和混乱刚好可以隐藏他们的行踪。可惜姐姐是个普通人,昨晚在追捕中饮弹自杀了。”

副官想了想,补充道:

“这么说来,他们可能并不是有意要挑衅我们。”

“毕竟是您昨晚注意到了火势蔓延,并且第一时间做出了应对,导致杜娜没能逃走,而纳喀可能因为没等到姐姐,然后又出于某种原因杀了欺负他的守卫才逃走,我们的到来对他们来说可能是突发情况。”

“应该就是这样了。”

“那,那具头部有明显伤痕的尸体……”

“现在还无法判断跟火灾有什么关系,或许是巧合,先确认尸体身份然后追捕凶手吧。”

阿尔弗雷德说完,看向镇长,厉声说道:“法律已经禁止用人口抵债和买卖人口,你怎么还敢这么做?”

走神的镇长吓了一跳,赶紧点头:

“对!对!都是我管教不善,没想到那小子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情!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把我侄儿依法处置,让他去牢里蹲几年,以后再也不敢干这种事!”

他脸上惶恐认错,心里却不以为然。

见镇长态度诚恳,阿尔弗雷德也懒得多说什么,转头对副官说:

“发布对纳喀·亚尔的通缉令吧。”

“即便他不是策划者,也是重要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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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栋不起眼的破房子里,两个刚逃出来的人挤在角落里休息。

“姐姐,你不睡一会吗?”纳喀说,“我会守着的。”

拉弥亚抬着头看向屋顶角落里的蜘蛛网低声回答:“我睡过了,但是闭上眼就会看到一些幻觉,不想睡了。”

“幻觉?”

“嗯。”

拉弥亚不想说太多话,说话浪费体力,而她们只有小孩子拳头大小的一块面包。天亮那会儿她确实在这个角落里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但睡得很不安稳,她时而感觉自己身陷冰窟,冻得僵硬;有时又感觉自己在被火焰灼烧,每一块皮肤都干枯剥落;她还看见蛇,破屋的角落里钻出几条蛇,立起上半身看着她,仿佛在跟她对峙。

但她醒来之后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体温升高,意识模糊,反而感觉自己的状态非常好,浑身充满力量。

纳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尽管拉弥亚沉默不语,他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开口道:

“姐姐,等我们去了有列车的镇上,要不要分头走?”

他看着自己握紧的手指,期期艾艾地小声说:

“我想了一下,我姐姐可能会出现在好几个城市,我也不能确定她会在哪里等我。我到时候可以自己打零工,赚点钱,去那些城市找她。”

拉弥亚皱了皱眉头。

如果杜娜真的活着,她当然不介意在逃亡的路上甩掉一个包袱,也免得自己拖累人家。可杜娜已经死了,一个没有监护人的十岁小孩在西拜朗随时都有可能死掉——拉弥亚自认不是有良心的人,但杜娜帮了他,纳喀也帮了她,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义务把纳喀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走。

“等到了车站再说吧。”她转移了话题,“我们现在很危险。”

“是因为在庄园里……”

“对。”

拉弥亚说出自己的判断:“我不应该杀那个人,但杜娜希望我带你出来,我也不能赌你会不会告密。现在那个人死了,你又是唯一一个失踪的,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追捕你,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

纳喀沉默了两秒:“我不会告密,但留在那里我会被折磨到死……毕竟再过六年,我就会继承一份财产,哪怕并不多。我早就想过要跟姐姐一起逃走,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姐姐可能也等不了那么久,是你让我们有机会跑出去。”

“何况,我的腿受了伤,跑不远,姐姐你没有放弃我。”他说,“其实你可以把我丢在路上拖延时间的。”

“当时你没有跑,所以我也不会丢下你,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告密。”

拉弥亚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说多了,她就要用更多的假话来蒙骗对方。

……到底要不要让纳喀知道杜娜已经死了,她还没有想好,并且眼下谈这个可能会影响两人的关系——拉弥亚不觉得对方能活下来,因此也没必要欺骗自己,就像她知道自己没能力帮杜娜买药治病一样——这孩子很聪明,说不定过段时间、过几年就会发现事实,但那样真的好吗?

算了,不想那些。

想到接下来会去一个村落里,到时候可以在那里补充一下水源和食物,拉弥亚就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很好,被布袋裹住的钱还在那里。

如果钱丢了,那一切都完了。

紧接着她的眉毛一挑,发现装在胸前口袋里的那个可能是宝石的值钱玩意不见了,再一摸,她才发现上衣的口袋里居然有个小洞,宝石要么是从洞里掉出去了,要么是跑得太着急被颠得飞出去了。

这个小洞比宝石小一圈,应该是从口袋里飞出去了。

那东西本来就是意外收获,丢了也不可惜,拉弥亚没太在意。她站起来,一伸手把纳喀从地上拽了起来:“快点,现在天刚亮,我们到附近那个村里,然后就可以知道去有车站的那个城镇怎么走了。”

“啊,好!”

小镇有两条土路,一条陌生,另一条向南的则会通向附近的村落,和叫做“里克特”的城市。

这座城市以前出产过小型银矿,带着周围的城市一起繁荣过十几年,因此有个蒸汽列车站。现在虽然衰落了,但也算是个交通枢纽,还有铁路运营,列车在里面停靠。听说蒸汽列车跑起来比马还快,车头还会喷出白云,一小时能跑马车一天的路程……她没见过列车,这些事情包括大概的路线和需要的时间都是拉弥亚通过一个定期来镇上运货的马车夫知道的。

拉弥亚把纳喀背到背上,感受了一下,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

她明显感觉纳喀似乎变轻了——但人少吃一两顿饭不会有这么大的体重变化,唯一的答案就是自己的力气变大了,可她不也好久没吃饭了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饿,为什么反而状态越来越好了?

听说人在快死了的时候状态反而会好不少……拉弥亚猛地甩头,把这个不祥的想法甩到一边。

我还没有活够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背着纳喀从破屋里走出去。两人平摊下来都背着一条人命,属于违法分子,拉弥亚不敢直接走在大路上,张望了一阵之后,才沿着土路的方向往南狂奔。

幸运的是,一路上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小半块面包最终进了拉弥亚的肚子,变成了一点聊胜于无的补充,纳喀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但两人都很默契地当没听见。终于,在人的影子开始变短的时候,拉弥亚成功地看到了运货马车夫口中的“村子”的轮廓:几个用泥土和石头堆成的房子出现在视野的边缘,偶尔有几个人影走过,还有个老人坐在房子后面眯着眼睛晒太阳。

一个村子,看上去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出现在了土路的尽头。

“我们到了!”纳喀高兴地说道,“我们进去买些食物——”

“不,我们不进去,你在外面等我。”

拉弥亚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早就想好了逃跑的计划,如果可以,她不想被任何一个人看到,因为逃跑的路上每被多看到一次,成功的可能性就会低一些。

之前也有人跑过,但是因为跟镇上的人求助,最后又被抓回去打死了。

她们的尸体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道具吊起来流血,走过路过的人们嬉笑着说着侮辱的话语,随意地朝竟敢逃跑的奴隶丢石头。直到烂肉从骨架上脱落,那些尸体才消失不见。

她把纳喀在距离村庄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大石头后面放下,自己则拉了拉帽檐,轻手轻脚地从边缘靠近。

进了村子后,她小心翼翼地躲着人走,好在正午时分本来也没多少人在外面。拉弥亚随便挑选了一户人家,从玻璃窗破了的洞里看去,屋里只有几件家具,空无一人,而桌上的藤筐里摆着两块看起来能用来砸钉子的面包。

破玻璃已经模糊不清,不知道用了多久,但看起来已经是村子里相对富裕的家庭了。选定了目标,拉弥亚将手从破洞的位置伸了进去,把胳膊扭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艰难地打开了栓子。然后双手在窗框上撑住,用力一跳,居然就这么轻巧地跳了进去,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拉弥亚皱眉。

她清楚自己绝对没有这样的本事,但眼下她就是做到了——或许只能解释成自己终于得到了某个神的眷顾,这个神听到了她根本不虔诚的祈祷,然后赐予了她更好地逃跑的力量,是哪个神都行,反正不要是死神。

她将坚硬的面包全部拿走,往房间的角落里随手丢了枚铜币,然后轻手轻脚地跳窗走了。

整个过程超乎想象地顺利,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把面包藏在怀里,拉低帽檐,刚准备去翻翻附近的泔水桶,忽然看见几个警督模样的人急匆匆地在街道上跑过,将手里的纸往墙上贴。拉弥亚陡然有了种坏预感,她躲在墙角眯起眼睛看去,只见纸上赫然是纳喀的画像!

“有杀人犯跑了!”

看热闹的人群围过去,警督对着他们挥舞手中的纸张,大喊道:“注意画上的人,也注意陌生人!如果发现了不认识的人,立刻通知我们!”

拉弥亚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后退,然后猛地转身逃跑!

该死,怎么这么快?!

这帮人平时不是根本不管事情的吗?不是只会把求助的人赶走吗?不是还会通知那些混蛋有人逃跑吗?这次怎么回事,居然这么快就有了通缉!

拉弥亚本来以为至少有两天的时间缓冲,哪怕杜娜把事情闹大了,至少也得今天晚上才会有什么动作,而纳喀也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私生子,死的是个看门的本地人,就算跑了、被怀疑杀了人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寻找,但她完全没想到居然只过了几个小时,纳喀的通缉令就已经出来了!那自己的还会远吗?那具尸体就躺在她的房间里!

是因为那个“大人物”吗?

她发疯似的狂奔,无比庆幸又无比后怕。

如果她没有把逃跑的计划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果她刚才跟逃出生天的纳喀一样没想太多,高兴地进去买东西,现在就已经被抓走了!

纳喀正用手指在地上写字,看到她跑来,脸上露出笑容,但看清拉弥亚的表情后笑容渐渐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快跑,该死的,这帮吃白饭的东西怎么这次动作这么快?”拉弥亚的心情非常糟糕,她抓起一块面包塞进纳喀的手上,又掰下一块塞进嘴里,“我看到你的通缉令了,再不跑,我们就坐不了车了!”

“什,什么?那姐姐……”

纳喀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他还想问什么,但拉弥亚心烦意乱,直接把他背了起来,朝着南方一路狂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