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报仇

-7-

“我的——通缉令?怎么可能,他们的办事速度怎么会这么快?”

跑出至少两公里后,纳喀才终于回过味来,他拿着不喝水根本咬不动的面包,脸上满是震惊:

“不可能,一定有什么原因……是因为火灾吗?不,如果只是火灾的话镇长一定会压下去,还有别的原因……对!那个北大陆的军官!老爷——老混蛋嘀咕了好几次,还想请他来做客!应该就是因为他!他在,镇长压不下去,只能赶紧表现……”

纳喀到底是种植园主的私生子,也见过镇长几次,更知道种植园主就是把姐姐卖给了对方的侄儿。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尽管纳喀在日常学习和生活中总是表现得懂事聪明,但他也只是个小孩子,他十岁的脑袋已经完全处理不了这种程度的突发情况,在太阳底下急得满头大汗。

说话间,他们已经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偏离了大路。拉弥亚不敢在大路上待着,眼前是一条只能让一辆马车前进的小路。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急中生智,逼着自己分析现状:

“姐姐,只是跑是不行的,他们有电报!万一用电报,我们跑得再快都没用!”

拉弥亚隐约知道电报是个什么东西,是一种写出来就能立刻让对面收到的信,她顿时也紧张起来:

“镇上有电报机吗?”

“有,有的!我听那个老混蛋说镇上的那台电报机是坏的,是镇长摆在那里做样子的,可是庄园里真的有!”纳喀咬着手指头,额头上全是汗,“老混蛋每周都要跟自己在种植园的负责人通信,虽然有点老旧,但是能用!”

“那我们不是完蛋了?”拉弥亚提高了声音,却一刻都没停下奔跑,“到时候给里克特那边发个电报,我们一进城就会被抓走!”

“不,应该还有机会。”

纳喀只能逼着自己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镇长不一定会立刻去借,因为借了就证明他手上的那台不能用,但应该也很快了,现在就只能祈祷那两个老家伙还没串通好……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姐姐,我会骑马,找一匹马来,找对方向,万一里克特的警官们也跟我们这边一样不爱干活,那我们还能赌一把!”

“你会骑马?”

拉弥亚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她自己没多高,而纳喀更矮,连马腿高都没有,他居然能学会骑马?

“会的,我会骑马。”

纳喀苦笑:“我那两个哥哥说要教我骑马,实际上是打算把我摔死的……还好我买通了马夫,让他带着我骑了几天,当时勉强应付过去了。现在,简单的骑马的话应该也可以。”

“那也只能赌一把了。”

拉弥亚左右张望。之前那条路上确实经常有马车和行商走,毕竟是去往里克特的唯一一条路,并且一天之内就能往返,碰上一辆马车或许不难。现在,就只能祈祷自己运气不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头上的汗水都越来越多。当太阳走到最高处,影子变得最短的时候,停下来歇脚的拉弥亚忽然抬头,她听见远方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有马车来了。”她说。

她的脑子里似乎有些东西浮现了一下,但拉弥亚现在精神紧绷到了极致,完全没工夫关注。

纳喀赶紧抬头,屏住呼吸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沮丧地摇头:“我没有听到。”

保险起见,拉弥亚又往前小跑了一段,忽然,她刹住脚步,她已经能看见一匹棕色的马出现在道路尽头了。

等了一会儿,她又眨了眨眼,等到看清楚驾车的人的脸之后,她的呼吸陡然停顿了一下,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嘴角抽搐着上扬,巨大的喜悦和恨意同时充斥在她的胸膛,她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而恐怖,双手却在兴奋中颤抖。

她把纳喀放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去坐到路中间。”

不明所以的纳喀被放了下来,他一抬头,看到拉弥亚脸上的表情,顿时惊得汗毛倒竖,仿佛昨天晚上的那根绳子又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脸上却露出讨好的笑容:

“我,我要做什么?”

“问路,问去里克特的路,问他从哪里来,帮我吸引他的注意力。”拉弥亚笑了一声,“我们有马了。”

-8-

纳喀忐忑不安地坐在路边,露出腿上的伤。

马蹄声逐渐靠近,他转过头,看见一匹耳尖带着白色的棕马小跑着向自己靠近。他赶紧对比了一下这匹马和自己在庄园里骑过的马的高度,然后稍微松了口气。

庄园里的马都算是本地的好马,腿长个子高,纳喀需要坐在仆人的肩膀上才能爬上去。但眼前这匹只是普通的杂色马,比自己骑过的那匹要小了一圈。见到这一幕,他的心里多了点信心。

驾车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老年男子,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深棕色,胡子和眉毛都白了,额头上有一道斜着的疤痕。一双眼睛眯着,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容,让人一看到就心生好感,完全就是个会在镇上遇到的、德高望重的和气老者。纳喀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虽然不知道拉弥亚要干什么,但他觉得跟这样的老人交谈应该不会太麻烦。

老人驾驶着板车靠近了,纳喀睁着眼睛看得清楚:这很明显是一辆货车,上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被旧毡布盖着,还有几个人在车厢角落里蜷缩着打瞌睡。

很快,马车到了他的身前,在距离纳喀还有十来米的时候,老者忽然发现了路上还有个小孩子。

他瞪大眼睛,惊呼一声,赶紧让马儿停下。

紧接着,纳喀看到这位和气的老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诶哟!”老人一眼就看到了纳喀右腿上纵横交错的结痂鞭痕,他蹲下身,脸上顿时露出了心痛的表情,“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坐在路中间,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还好还好,只是皮肉伤。”

纳喀心里一动:拉弥亚说得对,不管这个老人来自哪里,至少应该还没见到他的通缉令。

这是一个逃生的方向。

“我,我是从很远的地方逃出来的,我跟爸爸去做生意,但是路上遇到了歹徒,我们走散了。”

纳喀回想着自己在庄园里的经历,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让自己看上去可怜又无助。而老人也把注意力从他的腿上移开,注视着他的脸——纳喀擦了一下眼睛,克制住皱眉的冲动,老人的视线让他有种被打量、审视的感觉。

他的感觉一向很敏锐。

他忍住对这种感觉的不适,继续流着眼泪,做出可怜的样子,抽泣着问道:

“我,我一路逃跑才跑到这里,老爷爷,这是哪里啊?你从哪里来?你能帮我找到爸爸吗?”

老人看着纳喀可爱又可怜的脸,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脸上的心痛一点都没有减少:

“唉!可怜的孩子,如果我的小孙子还活着,也该跟你一样大了,真希望你爸爸也能逃出来,这些该死的强盗!……你还没告诉爷爷,你是哪儿的人呢?你告诉爷爷,爷爷才能把你送过去啊。”

纳喀心中那种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爷爷,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老人的眼珠转了一圈:“爷爷是从里克特来的。”

“我,我是从阿玛托来的,我家,我家一直住在那里。”

他报出一个真实的地名,用手重重地擦了擦眼睛,把眼眶擦得通红,也让自己能继续哭出来:“里克特,我去过,我的姑姑在那里,但我一个人去不了,爷爷,你能带我去里克特吗?”

“你还记不记得里克特在哪边啊?”

纳喀伸手指向东南方:“在那边!”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思考了两秒,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指向东南方:

“爷爷当然知道啦!爷爷就是从里克特来的,现在要去西边的镇上做生意呢……里克特啊,往那边走,一个小时,然后走左边的岔路就到了,对不对?”

纳喀的心陡然停跳了一拍,立刻出了一后背冷汗。

他在问我?

为什么要反问我?如果想要带我去,直接说能或者不能就行了,为什么要问我路线呢?

难道他在测试我到底有没有去过里克特?

老人看着他的眼睛,纳喀的直觉告诉他这句话有问题,于是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呆愣和疑惑,泪眼朦胧地看向老人:

“爷爷,我怎么记得,是右边的岔路呢?”

赌一把!

如果他是个好人,不会在意一个小孩子有没有记错路,甚至不会问他记不记得!如果他别有目的的话……

他差不多猜到对方是干什么的了,心中的好感陡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谨慎和恐惧。

这时,他通过模糊的眼角余光,看见拉弥亚已经躲在了马车车厢的后面。

老人笑了笑,强硬地反驳道:“不,你还小,应该是记错了,就是左边的岔路,可能因为我们来的方向不一样吧?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是哪边的?”

纳喀呆愣地看着他,过了几秒,才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老人满意地笑了,他伸手就要去抱纳喀:

“乖孩子,跟爷爷走吧,爷爷去镇上送点东西,回头就带你去里克特找姑姑——”

他伸出双臂,很轻松地把纳喀固定住,就在这时,纳喀陡然看见这老者的脖子前面出现了一把匕首,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别过了头。

下一刻,温热的液体洒在他的侧脸上,一同传来的是老人倒地的声音和嗬嗬的喘气声。

再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又一声利刃刺破皮肤的声响,这声音让他本能地恐惧,浑身发抖。

等到这个恐怖的声音停下,他又在心里数了五秒,才大着胆子睁开眼睛,转过头。

他看到老人瞪着眼睛倒在地上,喉咙被开了个大口子,他的双手捂住喉咙,胡子和头发都被染成了血色,身上还有数十个刀口正在往外冒血,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而凶手站起身来,她的身上、脸上全都溅上了血,但却轻松愉快地呼出一口气,甚至站在尸体边上伸了个懒腰。

纳喀什么都没说,他有些麻木了,于是安安静静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厢上,翻出水壶,倒在布上浸湿,然后用力地开始擦脸。

拉弥亚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忍不住问道:

“吓傻了?”

纳喀摇摇头:“没有。”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他?”

纳喀抿了抿嘴,用布把脸擦干净,然后才说道:“我猜到了,他应该是个人贩子。”

“对。”

拉弥亚用力地踢了两脚老人的尸体,脸上满是狰狞的笑容:“就是他把我卖到这里来的!”

“我就说!我就说怎么这么多年都没看见他了,原来是换了地方做生意!我永远都忘不了这混蛋的脸!”

“他确实可恶。”想到他刚才对自己的诱骗和打量货物的目光,纳喀也愤愤不平。

“当然了,我掐死了他的孙子——我亲眼看到他用他的孙子诱拐小孩和想要帮忙的人,他们都该死。”拉弥亚甩掉刀刃上的血,“虽然他当时没发现是我干的,但我也不想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

纳喀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只觉得解气。

这时候,拉弥亚已经走到了车厢旁,打开了马车的后挡板,然后直接把坐在车厢里睡觉的一个人拉了下来。这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青年男人摔在地上,居然还闭着眼睛,完全没有醒过来。

拉弥亚又把另外几个人也拽了下去,无一例外。

纳喀见状,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接着,拉弥亚飞快地把这几个昏睡的人拖到路边,放在隐蔽的石头后面,又从车上翻出几件衣服,飞快地换掉了自己染血的上衣和裤子,擦干净自己脸上手上匕首上的血迹,还找来了一双靴子。

纳喀也换上了不合身的衬衣,现在,他们俩看上去像正常的市民,而不是狼狈的逃犯了。

“没找到那些药,也是,如果有,他也不会跟你说那么多话,还让你认错路了。”

“但他为什么要让我去左边?”

“可能左边有你这样的已经记事了的小孩的买家,我看他一直盯着你的脸。”

纳喀的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他回头去看那具死相凄惨的尸体,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很快,拉弥亚将马从车厢上解下来,扶着纳喀骑了上去。纳喀看了一眼在石头后面昏睡的几个人,表情有些不忍。

“把他们丢在这里,会不会遇到别的危险?”

“我们已经救过他们一次了,如果还出事,那只能是他们命不好。”拉弥亚也跟着上了马,坐在纳喀的后面,“反正应该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会醒过来……管他们呢,我们现在自身难保!”

杂色马打了个响鼻。

纳喀试探着扯了一下缰绳调转方向,见马儿听话地转过头,他才松了口气。

他不太熟练地让马儿奔跑起来,失去了马车的束缚后,这匹杂色马跑得飞快。

“应该是右边的岔路了。”

拉弥亚的心情异常好,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兴奋得双手发抖。能够手刃仇敌,她现在倒也没那么怕死了:

“没别的选择了,赌一把吧!”

于是杂色马载着他们一路向着东南方狂奔,快得像是在飞,渐渐地,他们周围再也看不见村庄,脚下的小路也越来越宽敞。在那个岔路口右拐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见了原野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呜呜——”声音,看到了大量灰白色的烟云。

纳喀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是蒸汽列车吗?那就是蒸汽列车的声音吗?我们要找到里克特了吗?”

“或许吧?”

拉弥亚也不太确定,但她又觉得无所谓:

“管他是什么城市,反正有列车、没有通缉令就行!”

TBC

——————

自由近在眼前,纳喀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高涨起来,但很快,他的心就渐渐地沉到了谷底。

拉弥亚带着他几乎跑了一天一夜,还是被通缉令追上,甚至路上还遇到了危险,虽然这其中有因为通缉令改道的原因,但拉弥亚的耐力和求生意志已经是他难以想象的了。这一路上艰辛万分,自己的姐姐真的能跑出来吗?

他回想起两个月前姐姐的样子,原本活泼又坚强的姐姐在非人的折磨中迅速地枯萎下去,变得苍白,瘦弱,仿佛随时都会晕倒,那个样子别说跑一天一夜了,就算是一晚上也受不了吧?

他真的还能在科库特,阿玛托或者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她吗?

姐姐那么在乎自己,怎么会不给自己一个准确的、能够找到他的地点呢?

除非——姐姐从来不会骗他。除非姐姐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见到他。

姐姐她会不会没逃出来,她会不会已经……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