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特殊地位

桃,作为一种很早就被人们所认识熟知的自然物,它生命力旺盛,易于成活,广泛分布于原始先民居住的黄河流域地区。从最早的原始采摘到人工种植过程中,除了观赏性、食用性之外,人们还逐渐发现这种植物的药用价值。桃的种种特性使这种植物越发神秘起来,在万物有灵原始宗教信仰影响下形成了对桃的灵物崇拜,并逐渐发展成一种文化信仰,作为人们共同认可的一种信息载体,世世代代承袭相传,于是,如同中国的“梅文化”“菊文化”一样,由桃、桃花、桃叶、桃实、桃根等形成的桃文化也成为我们民族集体记忆和心理深层的积淀物,在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非常独特的地位。关于桃的信仰传说影响了中国传统社会文化生活的很多方面。

一 再生

叔本华在《爱与生的苦恼——生命哲学的启蒙者》中指出:“由于对死亡的认识带来的反省使人类获得形而上的见解,并由此得到一种慰藉,反观动物则无此必要,亦无此能力。所有宗教和哲学体系,主要即为针对这种目的而发,以帮助人们培养反省的理性,作为死亡观念的解毒剂。”[1]正是在这种死亡意识的观照中,早期人类形成灵魂不死或再生观念。在中国古代神话里最常见到的是生命形式发生变化,使个体生命得以延续的类型,如禹的父亲鲧因治水不力,被天帝殛杀在羽山之郊,而后化为黄能[2](一说为黄龙)的神话,作为人的生命形态虽然消失了,但是又以动物的形态继续存活下去,生命没有终结,而是绵延不绝。神话学家泰勒指出:“对古代人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达到再生的过渡”[3],而死后的变形形式便是生命延续的一种表现。中国古代神话中还有很多类似的传说,又如夸父神话,《山海经·海外北经》云:

夸父与日逐走,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4]

毕沅注云:“邓林即桃林也,‘邓’,‘桃’音相近。”[5]《山海经·中山经·中次六经》也有记载:“又西九十里,曰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是广员三百里……”[6]可与毕注参证。

夸父在寻求光明的途中倒下了,但他并未死亡,而是以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继续生存。手中之杖化作桃林,桃林就是夸父灵魂不死的象征,是夸父生命的又一种形式。《列子·汤问》记载更为详细,且略有差异: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逮之于禺谷之际。渴,欲得饮,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7]

夸父的肉身精血滋润了手中之杖,幻化出数千里的桃林。在原始初民看来,肉体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因为灵魂是不灭的,它只是发生了生命形式上的变化。夸父化身为桃林,而非其他植物或者动物,这可能是与桃树易于成活,生长周期短,三四年便可开花结果,在早春时节便盛放出美丽的花朵,生命力旺盛等自身生物性特点分不开。从《山海经》中很多记载可以看到,桃树数千年前就已经在我国广大地区被广泛种植,可知人们对桃的这种植物特性认知程度较高。大约是出于这个缘故,在中国神话传说中,桃很容易便被当做了沟通生死、延续生命的圣物。

二 诛邪

古人早在先秦时代就认为桃木具有禳除凶邪之功效,最早在《左传·昭公四年》中就有了桃木禳灾的相关记载:

桃弧、棘矢以除其灾。

近人杨伯峻注曰:

出冰时,用桃木为弓,以棘为箭,置于储冰室之户以禳灾。[8]

在他们看来,祭祀取冰之时,将用桃木制成的弓和荆棘做成的箭放在储冰室之中可以不受灾祸和邪恶的侵扰。到了汉代,桃木的祛邪功能进一步具体化为驱除恶鬼,王充《论衡·订鬼篇》载:

《山海经》又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9]

《淮南子·诠言》曰:

羿死于桃棓。高诱注云:“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由是以来鬼畏桃也。”[10]

羿是上古神话中著名的神性英雄,他本领超群,曾经射掉天上的九个太阳,解决人间大旱,又杀死各种为祸人间的怪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幸福安宁。就是这样一个神性的英雄,最后却死于小人手中的桃木棒。在人们为之扼腕叹息的同时,也让人对桃木心存敬畏,于是在民间信仰中桃木就具有了驱邪制鬼的功能,并且逐渐演变成一种世代相传的民间习俗,据《后汉书·礼仪志》载:

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桃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11]

《荆楚岁时记》则曰:

正月一日,……贴画鸡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旁,百鬼畏之。[12]

《晋书·礼志上》载:

岁旦,常设苇茭桃梗,磔鸡于宫及百寺之门,以禳恶气。[13]

唐代诗人孟郊曾作了一首《弦歌行》来描绘驱傩祭祀场面,其中也提到了使用桃弓棘矢:

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暗中崒崒拽茅鞭,倮足朱裈(一作禅)行戚戚。相顾笑声冲庭燎,桃弧射矢时独叫。[14]

此诗所描述的乃古代民俗中祭祀的场面。其中,“桃弧射矢”,“桃弧”指桃弓,“矢”谓棘矢,均为古代避邪除灾之具。《太平御览》引《典术》曰:“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厌伏邪气者也。桃之精生在鬼门,制百鬼,故今作桃人梗,着门以厌邪,此仙木也。”[15]古人多以画有神荼、郁垒二神像的桃木板挂在大门两侧,用以压邪。

三 长寿

在民间信仰中,桃树还有主生的功能。《艺文类聚》卷九十一辑《玄中记》曰:“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即鸣,天下鸡皆随之。”[16]这些传说应该出自于更早的《山海经》,桃都山上的桃都树,显然和《山海经》中记载的扶桑树发生了重叠,成为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何新先生在其所著《诸神的起源》一书第六章“神树扶桑与宇宙观念”中认为由神树扶桑、桃都、若木载日或迎日的神话衍生出桃都山、扶桑等地名。[17]“其枝间东北曰鬼门”[18],是万鬼出入之门,可以说象征着生死之门。桃树被赋予了介于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的特性,它既可以主生,也可以主死。上文已经提到了桃的主死功能,主死功能则演变成禳灾避祸、驱除邪恶的观念。而桃的主生功能在后世的民间信仰中逐渐衍生发展出使人长寿的观念。

人们对生命的渴求、死亡的畏惧并未随着文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逐步消失,反而愈演愈烈。这种对生命的渴望就是希望寿命无限延长,最好能够与天地同寿。于是人们便幻想出了许多神奇的仙药宝物,服食之后能使人长生不死,而桃也是这种不死药之一。

托名汉代东方朔的《神异经·东荒经》云:

东方有树,高五十丈,叶长八尺,名曰桃。其子径三尺二寸,和核作羹,食之令人益寿。[19]

《汉武帝内传》云:

七月七日,西王母降命侍女,索桃果。须臾,以玉盘盛仙桃七颗,大如鸡卵,形圆色青,以呈王母,母以四颗与帝,三颗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辄收其核以备种植。王母曰:“此桃三千年生食,中夏地区种之不生。”帝乃止。[20]

大约成书于东汉的《神农本草经》也有食桃能够长寿的记载:

玉桃服之,长生不死。若不得早服之,临死日服之,其尸毕天地不朽。[21]

食异桃能够使人寿命延长,延缓死亡的到来,这无疑为对死亡充满恐惧的古人带来了福音。虽然这种罕有的桃实不易得到,可遇而不可求,但是终归给了人们生存的希望。这种食仙桃可长生不死的传说被中国人接受下来,演化出很多类似的故事,如《西游记》中对天宫蟠桃园里三种不同种类蟠桃食用后效果的描述,三千年、六千年、九千年,从开花到结果、成熟,所用时间越久,便越能使人寿命延长,直至寿与天齐,长生不朽,达到超脱生死的境地。

食桃长生的信仰后来在民间发展演变成以桃或用面做成桃形状的食品为老人贺寿的习俗,而桃也被称为寿桃了。

四 女性

以桃花比喻女性,这种桃文化的发生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周南·桃夭》中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img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22]的诗句来叙写一个美丽年轻女子出嫁时人们对她的美好祝愿。灼灼夭桃不仅象征春光灿烂、生机勃勃的美好季节,也代表着女性的青春靓丽。相似的还有《诗经·召南·何彼襛矣》中以桃花来赞美新娘“何彼襛矣,华如桃新”[23],祝福周平王的孙女嫁给齐王之子。《诗经·卫风·木瓜》里也有“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24]闻一多先生是这样理解的:

初民习俗,于夏日果熟时,有报年之祭,大会族人于果园之中,恣为欢乐,于事士女分曹而坐,女竞以新果投其所悦之士,中焉者或解佩玉以相报,即相与夫妇焉。

古俗果实实属女子之证,夫果实为女子所有,则女之求士,以果为贽,固宜。[25]

投桃报李与男女之间的求偶密切相关,尤其是女求男时,不方便直说,于是借助果实,如桃、李等作为表情达意的工具。早期的民歌开创了以桃花意象来指代女性的文学传统,就像屈原所创造“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美德的比兴传统一样,桃花和女人之间也出现了类似固定关系,逐渐形成以桃花喻美人的象征体系。后世文学作品中“面如桃花”“色若桃花”“桃花人面”等都是这一象征体系的再现。春秋时代,息国的国君夫人息妫容貌美丽,被人称作“桃花夫人”。唐代的孟棨在《本事诗·情感》[26]中记载了一个美丽动人而感伤的桃花与少女的故事,崔护京都郊游,邂逅一少女,次年再访,伊人已去而桃花依旧,崔护感伤不已,题诗慨叹。他那首“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也成为千古名篇。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后来的仙话传说中会出现仙、人借桃实遇合,而后成婚的故事情节了。晋人干宝的《搜神记》佚文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三日,饥。遥望山上有桃树,子实熟。遂跻援葛至其下,啖数枚,饥止体充。食毕,行酒,俄有群女持桃子,笑曰:‘贺尔婿来!’”[27]这虽然也是食山桃成仙,但已与汉时食山桃成仙有所区别,成仙后不仅遇到了仙女,并且还与仙女成了婚,这是人间生活的超理想化,也是最早将桃与女色联系起来的记载。

五 成仙

食桃使人成仙的传说大约起于秦汉时期,可以分为两种情况:

一是食用仙人之桃致人成仙。只要有机会食桃,不管任何人、任何身份都能成仙,这可以说是中国人渴望生活自由、生命有常意识的一种体现。《搜神记》卷一记载有蜀中王侯贵人追随葛由来到绥山,饱食山桃成仙的故事:

前周葛由者,蜀羌人也。周成王时,好刻木作羊卖之。一旦,乘木羊入蜀中。蜀中王侯贵人追之上绥山。绥山多桃,在峨眉山西南,高无极也。随之者不复还,皆得仙道。故里谚云:“得绥山一桃,虽不得仙,亦足以豪。”山下立祠数十处。[28]

《浙江通志》卷二〇一“黄十公”条下记载了宋人黄十公得仙桃故事:

管人樵于仙桃山,见二叟对奕,得余桃啖之,观奕未竟,归已三载。[29]

这些都是普通人得到仙人所赠仙桃而得以成仙的传说故事。

二为偶然食用山野之桃而成仙。《幽明录》载:

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路不得返。经十余日,粮尽,饥馁殆死。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崖环涧,永无登路。攀援藤葛,然后得上,各啖数桃而不饥。……既出,无复相识,问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30]

《白玉蟾集》载:

宁都金精山系第三十五福地,汉初,张芒女丽英入山获二桃得道,长沙王吴芮聘焉。至洞中,见女乘紫云在半空,谓芮曰:“吾为金星之精,降治此山。”言讫,升天而去。[31]

这些记述,表面上看来虚幻神奇,其实无论通过哪种途径食桃成仙,都是人们在对桃的医疗功效和养生功能的认知基础之上衍生出来的一种变形的夸张反映。

从唐代开始,桃作为仙物,开始与佛门结缘,这可能是佛教徒为了迎合当时社会风习而模仿成仙故事来宣传佛教的手段之一,如段成式《酉阳杂俎》载:

长白山,相传古肃然山也。岘南有钟鸣,燕世桑门释惠霄者,自广固至此岘,听钟声,稍前,忽见一寺,门宇炳焕,遂求中食。见一沙弥,乃摘一桃与霄。须臾,又与一桃。语霄曰:“至此已淹留,可去矣!”霄出,回头顾,失寺。至广固,见弟子言,失和尚已二年矣。霄始知二桃兆二年也。[32]

史论在齐州时,出猎,至一县界,憩蘭[兰]若中,觉桃香异常,访其僧。僧不及隐,言近有人施二桃,因从经案下取出献论,大如饭碗。时饥,尽食之,核大如鸡卵,论因诘其所自。僧笑:“向实谬言之。此桃去此十余里,道路危险,贫道偶行脚,见之觉异,因掇数枚。”论曰:“今去骑从,与和尚偕往。”僧不得已,导论北去荒榛中。经五里许,抵一水,僧曰:“恐中丞不能渡此。”论至决往。乃依,僧解衣载之而浮,登岸。又经西北,涉二小水,上山越涧数里,至一处,奇泉怪石,非人境也。有桃数百株,枝干扫地,高二三尺,其香破鼻。论与僧各食一蒂,腹果然矣。论解衣将尽力包之,僧曰:“此或灵境,不可多取。贫道尝听长老说,昔日有人亦尝至此,怀五六枚,迷不得出。”论亦疑僧非常,取两个而返。僧切戒论不得言。论至州,使招僧,僧已逝矣。[33]

桃能致仙的信仰在唐代为佛道二教所共同接受,可见桃文化信仰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各个领域,为不同阶层、不同信仰的人所认同接受,并且也为两种不同体系桃源故事在唐代的最终融合创造了有利条件,民间信仰中桃本身所具有的种种神异特性则成为融合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