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成都,成都(三)

  • 邮路1933
  • 衣山尽
  • 2777字
  • 2025-05-17 08:19:33

黄桷一时不防,只感觉眼前全是金星闪烁,短时间竟目不能视物。

等他回过神来,林宛如已经跑出小巷,逃到外面的大街上。

江湖人物办事有规矩,先是要把当事人叫到茶馆聊聊。谈得好,也就罢了。谈不好,大家该打打杀杀就打打杀杀,谓之吃讲茶。

不料这姓林的,黄不说白不说,直接动手,来骗,来偷袭,自己却是吃了个小亏。

黄桷大怒,纵身一跃,左手前探,就揪住林宛如衣服的后领。他入会二十年,不知道和多少人恶斗过,经验丰富,力气也大。只需一用力,就能把这小婆娘板翻在地。

谁料,忽听得扑哧一声,林宛如忽然把外衣一脱,来了个金蝉脱壳。

黄桷力道使空,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他愕然看着自己手中抓下的外套,又看了看,跑在前面的林宛如。

却见,擅长奔跑的林记者身上只薄薄的内衫,身姿在夜光下窈窕如柳。

这梭叶子大脚婆娘,当着男人脱衣服,脸都不要了。

林宛如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心中却有一种暗暗的兴奋。一个优秀记者,必然要面对这样那样的危险。人家海明威的很多新闻报道都是在战壕里,迎着枪林弹雨写出来的。这样的东西,才真实可信,才有打动人心的文字魅力。

只是……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子,无论体力还是速度都比不上黄桷。

在看大街上空空荡荡的,竟没有一条人影。这里是成都的中轴线,向北是督军府,向南则是华西坝国立四川大学。

林大记者有点担心,自己的书包和外套都丢给了黄桷。如果再被他捉住,那是脱无可脱。就好像蒲松龄文章中“一屠晚归,担中肉尽”里的那个屠户。

果然,又跑了一段路,二人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好几次,林宛如都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吸声,闻到黄桷口中的臭烘烘的叶子烟味道。

再这么跑下去,林大小姐用不片刻就会束手就擒,搞不好还得掉一根手指。忽然,一辆黑色自行车从她身后冲来,有人喊:“上横杠,上横杠,我们是好人。”

林宛如转头一看,骑车的是一个高大如雄鹰的汉子,自行车后座上则是个穿着洋服的年轻人,喊话的正是他。危急关头,林大小姐也顾不了那么多,提气力气朝前跑了几步,纵身上了洋马儿的横杠,双手抓住龙头。

高大汉子显然骑术不佳,被突然跃上车的女子吓了一跳,单车就歪到一边。后座的洋服青年下意识箍住他的脖子:“李浩,遇到棒客了,英雄救美啊,快跑啊!”

没错,来的这两人正是周大少和扎西泽仁,他们风尘仆仆从蒲江过来,赶在宵禁前进了城。

吃牦牛肉长大的泽仁力气何等之大,脚一用力,车轮毂在马路牙子上摩擦出火花,咻一声跑出去。

不一会儿工夫,单车就行出去三四里地。泽仁看后面没有追兵,才停下来,使劲地扒拉着周大少的手:“打架归打架,空气给一下。”

原来,刚才周东亮一直用手箍着泽仁的脖子。饶得李浩同学身强体壮,也被憋得面庞发青。

扎西泽仁说话怪怪的,江南女子林宛如以前也没接触过嘉绒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周大少见她才刚逃出生天,就笑颜如花,不禁佩服她的大心脏,也跳下车:“这里可是成都省最繁华的地段,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还有棒客?还抢女人,岂有此理?对了,你要去哪里,我们送你。”

林宛如看已经摆脱黄桷,就从自行车上跃下,笑道:“你的问题实在太多。”又伸出手去和周东亮握了握:“林宛如,《新新新闻》的记者,写了几篇揭露社会丑恶现象的新闻报道,被坏人报复。”

说罢,又要去和李浩握手,泽仁却忽然腼腆,也不肯。周大少笑道:“不用管,他是个乡下人,按照你们吴语来讲,阿拉乡毋宁,男女授受不亲,封建得很。林小姐,两公里虽然不远,怕就怕坏人贼心不死,尾随而来。对了,你住哪里啊?!”

林大小姐本不好意思再麻烦二人:“我住在前面署袜街,马上就到,自己走回去吧,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们。”

“邮政局,西川邮政局?”周大少一怔,又笑道:“原来林大小姐住在邮政局,我们明天正要去你们局里汇款呢?这还真是巧了。”

林大小姐点头:“我家兄长在局里供职,我和他住在职工宿舍里。你们汇多少钱,要不,我请局里加班给你们办了。”

周大少摇头:“不用不用,我们要汇的钱有点多,没办法带身上,今晚来不及。”

林宛如好奇地问:“多少钱,都没办法带身上?”

泽仁忽然插嘴:“五千块,两百多斤,驮不动。”

林大小姐吃了一惊:“五千块,这么多,汇款人是谁,汇给谁?”然后,强烈的职业习惯让她立即意识到有大新闻可以挖掘。要知道,现在成都普通人一个月也就几块钱收入,节省点,一个袁大头足够一户人家吃二三十天。五千块,这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如此天文数字的款子要汇出去,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周大少笑道:“怎么,你还要采访我了?我不告诉你。”别看他平日里嬉皮笑脸,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却也知道此次来成都直接关系到大塘镇几百士卒和六个同学的人身安危,这可不能说。他心中又暗骂泽仁话多,什么事儿都朝外说。禁不住给他递了一个眼色,满满责怪之意。

扎西泽仁被他白了一眼,心中愤怒:“明天必须把事办妥,后天赶回去。我等到第三天早上日出,如果款子没有汇出去,我宰了你。”这段话说得分外流利,目光如同两道雪白的利刃,杀气腾腾。

林宛如更惊,心中越发兴奋,大新闻,肯定有大新闻。她转头看了看周东亮。周大少却不以为意,扶了扶眼镜,又掏出小圆镜照了照发型:“刚才急着逃命,发型被风吹乱,你看我这偏分,都不在黄金分割点上。”

林小姐“咯”一声。

扎西泽仁:“其实刚才,逃跑的不用,打架的可以赢。”他说话的方式又变得怪怪的。

周大少耸了耸肩膀:“林小姐,你尽顾着提问,实在不礼貌,现在该我问你究竟写了什么文章,得罪人了,以至于被人追杀。”

林宛如和周东亮谈得来,又有心挖大新闻,就大约将自己从转正到连续报道袍哥辛亥年旧事,然后被黄桷找上门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周大少听得大呼有趣,他看了看林宛如的手指:“这么好看的手,如果被切去一根手指,实在可惜。林小姐,恕我直言,咱们这种人,家世好,又接受过高等教育,都是人中龙凤。读完书,参加工作,也不为柴米油盐一日三餐。图的就是个开心,打发无聊日子的。你我都是玉器,跟黄桷那种瓦片斗什么?他不让写,好说好商量,不写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的,不是这个道理,你这个想法实在太低俗。”林宛如正色道:“周东亮,是,我们是不用为生计而烦恼。但人活在世上,总应该干些有意义的事情,不说为国为民为社会尽一份力,至少也要实现胸中抱负。”

是啊,如袍哥这种封建会道门,欺男霸女,滋扰地方,已成一害。偏偏被欺负的百姓却默默忍受,这样是不对了。做为一个记者,就应该启发民智,为弱者发声。

“所以,我还要继续写下去,对于未来的危险,并不害怕。周东亮,你的种吊儿郎当是不对的。”林宛如神色更是严肃。

一直闷头旁听的泽仁忽然插嘴:“周大少,你不是说过美好的事物啊,请为我停留吗。”

林宛如:“对,我们都应该做浮士德。”

周大少耸了耸肩:“邮局到了,林小姐,我们明天来找你,那么,再见吧。”他和林宛如话不投机,不想再聊下去。

原来,说话间三人推着自行车到了西川邮政局门口。

这二人要汇五千块银元,究竟做何用途,林宛如还没问出来,自然不肯放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