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胡同都是外来户,只有张老汉一家是原本就在这里附近的城市人,秦猛的父亲跟着他爷爷,奶奶从河南过来,他们在河南的时候就卖早点,到了这里依然卖早点,通过卖早点置业,我小时候的早饭也基本上都在秦猛家吃,由于邻居的关系,可以随意赊账,有的账目赊的久了也就不用结了。胡同里有个比我们年龄小的家庭,父母原先住在很远的郊外,他们买下了这个院子,起初,这个院子只有两件瓦房,他们搬进来后,又重新加盖了一些,形成了四合院的规制。我家也从农村里来,这个地方原先住着一个远房的亲戚,她没有子女,我的母亲一直赡养她,为她送了终后,她将这个地方留给了母亲。我的母亲没什么文化,只是一个充当了一个类似保姆的角色,而我的父亲与母亲也是在这所院子里相识,这个院子里的两件偏房就是他盖的,他是一个包工头,母亲在他盖房子的时候每天给他们做饭吃,竟然吃出了感情,随后在远方亲戚的见证下,他们在这个院子里结了婚,成了家,有了我,他们共同赡养了这个善良的老人,我小时候都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一直都将她视为自己的奶奶,她和蔼可亲,父亲和母亲也不知道为何她没有亲人,却有人一直在给她生活费,他们不问,父亲的父母早亡,他很早就出来工作了,因此,在这里没有什么负担,而母亲很早从农村出来后,就在这个院子里了,对家里的记忆一点点的丧失,父母上坟也是带我去给这个远房亲戚上坟,很久以后,我也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父母从什么地方来。
张老汉他不一样,他似乎始终属于这个地方,他不需要去了解自己的身世,他很确定他的爷爷就是他父亲的父亲,他很确定他的奶奶就是父亲的母亲,更加确定,他大伯是他大伯,他姑姑是他姑姑,尽管爷爷不跟大伯还有姑姑见面,但是他父亲私底下还是跟他们经常来往,大伯和姑姑也是从父亲这里了解到他爷爷,奶奶的状态。我在想,他家这个院子是不是也是他大伯资助的呢,毕竟他爷爷只是一个卖小商品的普通人,怎么能买的起院子呢。
张老汉不喜欢别人去谈论他的父亲,他更害怕别人询问他的母亲。胡同附近是一处非常大的麦田,夏天来临的时候,刘明会带着我们一起去麦田里捉蚂蚱,实际上麦田里没有蚂蚱,偶尔也就只能看见几只狡猾的田鼠,他会带着我们找到田鼠的洞,将水灌进洞里看看结果。张老汉在这个时候喜欢盯着蚂蚁洞,而非田鼠洞,他仔细看着蚂蚁搬家的状态去判断今天是否会下雨,小蚂蚁一个个忙碌的样子就说明要下雨了。
麦子地里多是一些人和动物的粪便,有时候不经意会踩到水未干的地方,结果一脚下去都是泥,张老汉往往比较小心翼翼,我们的小队里,也就他从来没有踩到过泥坑和粪便。金黄的麦田里像一个个高耸的人型战士,阳光照在麦田上金灿灿的,这个时候,如果天上的飞机一晃而过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象自己是个超级战士,在麦田里埋伏着,时刻的准备战斗。整个下午都不睡午觉,大人们也从不去寻我们的下落,每当日落回家的时候,总是可以看到身上多了几处脓包,自不必说是被蚊子咬的。张老汉虽然鞋很干净,但是,他最爱招惹蚊子,整个胳膊都是。夏日里,我们下边穿着短裤,二股筋,我们都不穿内裤,有时候,回家裤子后边扯了个大洞,屁股蛋子都漏出来了也不知道,总是免不了被父母一顿胖揍。这个时候,张老汉似乎总能逃过一劫,他比我们很早意识到这个问题,衣服总是保持的干干净净。
我曾经一直在想快点长大,刘明大我们那么多,他想早点上班,然后像大人一样骑着自行车到处转悠,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想法,他想去水塘里钓鱼,我们都不知道怎么钓鱼,他说自己家里有鱼钩和鱼线,城南有一个公园,那里有鱼塘可以钓鱼,说不定能钓个螃蟹,我们可以一起吃。可是,我们都没有钱,怎么去公园里呢,这时,秦猛突然有了念头,他知道他爸妈有一个储蓄罐,里边放了一些零钱,本来是计划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留个秦猛买饭用。秦猛说:“我可以给大家弄钱,我家里有。”李梦说:“我才不用你偷的钱,真要去,我就问我爸要钱。”张老汉在一旁不说话,刘明说:“先回家,然后大家想办法,明天我们在这里见。”
刘明回家也为钱发愁,他看出来我跟张老汉都没钱,也不敢跟父母要钱,他找到张老汉的父亲,计划下一盘棋,是真的下一盘象棋,张老汉的父亲很快应了这件事,结果在开局之前,刘明说想为此赌一把,如果他输了,他以后见了张老汉的父亲就喊一声:“爷爷,我是孙子。”这对于张老汉的父亲而言是个非常有意思的赌注,刘明说:“如果我赢了,你得给我几块钱。”几块钱对于张老汉的父亲而言虽然也不少,但是,从他的认识里,刘明应该下不过自己。可是当棋局开始后,张老汉的父亲就感觉刘明这把象棋有备而来,不仅杀伐果断,而且一改往日只使用车的习惯,反而用上了马,一旁的张老汉也观察到刘明志在必得的眼神,他在一旁咋咋呼呼的,一改往日那个书生的形象,反而很聒噪,说实话,那一幕,我看着都有点讨厌,果不其然张老汉的父亲注意力不集中被刘明给将死了,他不得不交出了几块钱。
我看着刘明有钱了,心里一阵失望,我知道秦猛肯定能偷来父母的钱,而李梦的父母对李梦一直非常溺爱,也不会亏待他,只剩下我跟张老汉两个人没钱了。
第二天,我们5个人在约定的麦田见了面,刘明拿着赢来的钱不停的炫耀,秦猛果然偷来了储蓄罐里的钱,那一分一毛的,李梦不仅拿到了门票钱,她爸妈还多给了一些,让她自己可以买雪糕吃。刘明对着我们两个说:“没钱就回家吧,小孩。哈哈”
张老汉白了刘明一眼,拉着我说:“走,我带你去个别的地方。”刘明他们转身就走远了。等他们走远了,我越看他们的身影,我越是羡慕,我不光羡慕,我还嫉妒,我不光嫉妒,我还恨自己胆小,我开始恨自己的时候,身边有张老汉,我反而好像又不那么恨自己了,突然感觉张老汉比我显得成熟。果然,张老汉没有直接带我回家,反而是走向了麦田深处,在麦田深处的一个地方,我们看见一个别人丢弃在这里的钉耙,钉耙的木把已经不是那么好了,但是从生锈的钉耙来看,这是个铁器。张老汉跟我说:“这个他看了几天了,发现它一直在这个地方,这应该是别人丢到这的,我们把它卖了就能去了。”我突然感觉很兴奋,对张老汉说:“行,我拿着,走。”我们一拿这个钉耙,发现它还挺沉的,它越沉证明它能卖的钱越多,我就越兴奋,我越来越开心,他也越来越开心,我们边走边开始唱着歌,哼着一首“我是大盗贼,什么也不怕。”当我们刚刚走到麦田的一半时,兴奋使我们看不清道路上早就站了一个戴着黄色斗笠的庄稼汉,庄稼汉一把就抓住了走在前边的我,我连衣服被他拽了起来,张老汉顺势摔了一跤,这个庄稼汉恶狠狠对我们说着脏话,我一下子就吓哭,我哭的非常大声,一直在说,这不是我偷的,这是我捡的,我看向一旁的张老汉,他将这个钉耙抓的很紧,不让庄稼汉夺走,庄稼汉越是使劲夺一次,张老汉顺着钉耙也往前走一步,我看他的眼神越是坚定,我越是害怕,庄稼汉动手打了张老汉一下,张老汉依然不放手的拿着钉耙,而我已经从摸着钉耙的木把到了只敢轻轻的触碰他,到最后我站在张老汉身边一直的哭,张老汉没有退缩,庄稼汉又动手扇了张老汉一巴掌,张老汉的眼神更加坚定了,眼神的瞳孔放大了,眼神里带着愤怒和仇恨,他死死盯着庄稼汉的眼睛,就像疯狗见了食物一样,他始终不撒手,庄稼汉看他不依然不撒手,也不打他了,他用那肥硕的大手,直接把张老汉攥紧的手给分开了,这一刻,我感觉张老汉在阳光照射的麦田下边,才是一个英勇的黄金战士,但是,他始终没有斗争过庄稼汉,庄稼汉最后使了一把劲,从张老汉的手里夺过了钉耙。张老汉看了一眼我,我还在那里不停的哭着,直到我哭不出声了,庄稼汉转身将要离开的时候,我发现张老汉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从哪里拿来的一块石头,他重重的砸在庄稼汉身上,同时骂了一句:“我草你妈的。”扔完石块后,他拉着我的手,说:“快跑。”庄稼汉没有反应过来,我也没看清整个动作,我边跑还在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们跑的有多快,跑了有多久,但是钻进胡同里后,我还是有些害怕,那片麦田是我们最爱去玩的地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我不知道张老汉是不是后来去过那里。后来,没有过几年,由于房地产开发,那片麦田竟然盖了一排屋子,而我也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庄稼汉。
那天,刘明他们从公园回来,我以为他们的收获会是满满的,但是实际上,他们一只鱼也没有钓到,我听秦猛说,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太累了,把钱买了雪糕,然后,走了一会,又感觉太累了,就决定往回走,也没看见公园的影子,但是,秦猛却又告诉我,他们是去公园了,是没有看见水塘的影子。我问他:“你们买票了吗。”他说:“公园不需要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