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基地已成一片废墟。
顾辰从变形的战车里钻出来,他的左脚踝四分五裂,碎骨刺破肌肤露出一点尖锐的白。
改造过的身体在伽马射线武器针对下,丧失了迅速自愈的能力。
指挥官躺在散兵坑旁,顾辰朝他的方向艰难匍匐。
不幸的是,指挥官还有气息。
他的一只小臂不知所踪,烧伤的半边脸焦黄炭化。
“我的下半身还在吗?”指挥官问。
“在的,长官。”顾辰如实回答。
“看来是腰椎断了。”
“救援应该很快就到。”顾辰安慰道。
“不会有救援了。”指挥官看向顾辰,心照不宣。
顾辰没有说话。
“掠夺者呢?”指挥官又问。
四周是诡异的寂静,火烧砂砾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他们全军覆没,我们胜利了。”顾辰说。
这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可笑。
“我们失败了。”指挥官平静而麻木,“自相残杀比虫人更能杀死人类,人类失败了。”
顾辰再次沉默。
“好了,举起枪,对准我的脑袋吧。”指挥官的语气格外轻松,仿佛是在邀请对方举起酒杯。
顾辰摸向地上的手枪,后知后觉右手少了两根指头。他吃力地坐起身,靠在麻沙袋上,单手推拉套筒检查枪膛,确认子弹数量后压住扳机。
“再见,士兵。”
指挥官闭上眼睛。
“再见,长官。”
枪响。
顾辰的心跳有短暂的漏拍。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扭动手腕,将枪口抵在下巴。
雨点淅沥落下,浇不灭燃烧弹的余火,守卫军的残躯在灼烧中熔进战甲,混杂血腥气的焦糊味儿漫漫弥散,引来不速之客。
一只虫人从坍塌的建筑物后飘出。
这是个长着蝴蝶翅膀的庞然大物。
蝶翼上的眼斑酷似一张张浓艳的脸,干枯的躯干缀满密密麻麻的发光卵泡,两条虚探的肉触角尖端有几节粉嫩的手指。
即使相隔甚远,顾辰也能看见翅膀上的脸朝他微笑,猩红的双唇活像肥满的蠕虫。
他见过数不胜数的、奇形怪状的虫人,却只杀死过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一个高阶虫人比一百个全副武装的掠夺者还要难杀。
所以现在最明智的选择是给自己一个干脆。
顾辰闭上眼睛,屏息凝神,手却在发颤。
他狠狠卸下一口气,调转枪头瞄准虫人。
砰、砰、砰。
三枪连发,一枪击断触须,一枪打爆卵泡,一枪命中“人脸”的嘴唇,果冻状的墨绿血液喷涌四溅。
可是这点火力对虫人来说只是嬉戏。
它的触须生长出细密而柔韧的软鳞,接下来的几发子弹打上去,瞬间被鳞甲吸收了冲击能量,收缩的鳞片吐骨头似的排出弹头。
四溅的黏液咝咝地腐蚀地面,留下深浅不一的坑洼,又从坑洼中结成虫卵,孵化出数十只微缩版的蝴蝶虫人,飞扑向士兵们的遗骸吮吸血肉。
翅膀上的透明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重新排布五官形成一张新的“人脸”——恐惧的、扭曲的、肖似顾辰的脸。
它演示了高阶虫人的三个特征:完美适应任何环境的快速进化,依靠组织液“自我复制”的无性繁殖,对人类拙劣的模仿。
顾辰打空弹匣,虫人甚至没有受一点皮外伤。
触须不疾不徐地伸长,围扼住顾辰的脖颈,拉动身体向他靠近。
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是布满刚毛的口器缓缓展开……
再度睁开眼睛,已然换了天地。
眼前是泛黄的天花板,菜市场的熙攘嘈杂从窗外传来,苦涩辛辣的药膏气味充盈鼻腔。
顾辰撑着绵软的身体坐起来。
老旧的不锈钢支架床发出“咯吱”一声,他认为这张老古董会在某天突然散架。
这是顾辰来到这个家的第三天,他在努力逼迫自己适应这具身体,这具名为“李帆”的身体。
顾辰打开同样随时都会散架的衣柜,在零星几件死气沉沉的衣服中随手挑了挑洗到松垮的牛仔裤。
走进卫生间,滴漏的水龙头接了半桶水。
顾辰掬起凉水洗了把脸,端详起镜中这具对他来说依旧陌生的躯体。
镜子里的少年病态消瘦,锁骨的轮廓清晰且突兀,眼眶挂着发黑的淤青,脑袋缠着厚厚的绷带。唯一值得称道是高挑的个头,但由于太瘦显得极像一道细长的影子。
三天前,当顾辰在医院的卫生间中第一次看到这张脸时,就明白了事态之离谱——他穿越了。
穿越到二十三年前,“虫灾”爆发的前一年。
穿越到18岁的高中生李帆身上,这倒霉蛋子浑身是伤地躺在医院,包括但不限于脑出血、肋骨骨折和胃穿孔,据说是被人揍的。
这些天,顾辰从未见过李帆的父母,只有一个奶奶。
卫生间对面的卧室房门被打开,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和李帆一样的面黄肌瘦。
“小帆啊,你今天感觉好点了吗?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奶奶问。
顾辰点点头,脑袋受伤后用失忆这招蒙混过去很有成效。
奶奶捏起衣角擦拭着老花眼镜,声音卡顿地哽涩:“家里实在是掏不出住院费了,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去街口诊所看看,能便宜点。”
“不用,我自己来。”顾辰说。
从前顾辰和掠夺者火拼的时候,经常受点小小的致命伤。
某次他单独行动时遭遇了掠夺者,那时候的他尚未接受改造,爆开了其中几人的脑花,却被流弹擦过大腿,鲜血汩汩直流。
激涌的肾上腺素支撑他蹦进附近的医院,那里的药品和器械早被洗劫一空,他从护士站捡到一个大号订书机,给自己钉了条漂亮的缝合线。
对付头疼脑热和皮外伤更是稀松平常,他会用搜刮到的物资换来半瓶陈年威士忌,一口闷下百病全消,根本用不着找医疗兵。
不过,说到钱的问题,的确棘手。
这个家庭的生活状况和很多幸存者基地大差不差。
冰箱里所有熟食都是老太太从医院食堂打包回来的,整整三天都没干完那锅百年老抽色的红烧肉,从她的碎碎念中可以得知获取途径是撒泼耍赖。
在这个人工智能普及的年代,家里只有一台不知是黄是白的座机,一旁的话费催缴单表示这玩意儿已成摆设。
更别提把手松动的老式木门,用报纸糊上的漏风玻璃窗,闪得好比闹鬼的白炽灯泡等等。
不新鲜的食物,闭塞的通讯,破旧的设施,让顾辰有种回到基地的恍惚感。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让他安心的军火库,却有他从未感受过的城市气息。
现在是5月8日,根据基地历史的记载,“虫人”将在明年的4月被官方正式报道,恰恰说明虫类异变的实际发生要早于这个时间,或许此时此刻灾难就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顾辰一边思考一边扒饭,酸败的红烧肉填满口腔,他的余光瞥见墙角有一点黑团在窸窣移动。
定睛一看,是只蟑螂,贼大。